“这两个人就是当时为夫人做胰子的宫人,”梁安把人记得清楚,“这个叫红药的,家里已经没人了,这个抱夏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住在石花巷子。”
严统领将调查来的东西禀上去:“这两人家中都贫困,近日没有多出银钱或财宝,人也都审问过了,都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下毒。”
皇帝翻着两人的口供,问:“除了她们,还有哪些人接触过?”
“人有些多,”梁安回,“除了两个得了吩咐制胰子的女史并行宫尚服局的司饰,还有她们能想起来的人,都在这上面了。”
皇帝的手落在一个人名上。
“这个人,审过了吗?”皇帝问。
庞才人。
第108章 偏爱
庞仪进宫很多年了, 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宫里的天和宫外是一样蓝的。
她出身亦是显贵,未及笄前是家中娇养的幼女,被珍藏在闺阁, 没沾过细尘,所以跌落泥沼的那一刻显得尤为慌乱和痛苦。
那痛绵延至今, 在掖庭局的黑夜中溃烂成了不能示人的伤疤,怨恨就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可惜那恨在从前也找不到依托。
庞仪今年二十有五,天子开恩,许她出宫,回归自由身,在十月的封后大典之后。
皇后。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天子对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女子的迷恋,即使那女子那样自私冷酷、视天子的真心如敝履。
她不恨那个即将登上后位的人,可她恨萧沁瓷, 恨她的不择手段, 恨她能爬出泥沼,恨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跪在两仪殿的青砖上, 砖石映出一张平静的脸。
“的确是奴婢做的。”庞仪坦然地承认了,“陛下想问我为什么吗?”
她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天子,庞仪在御前三年, 从来不敢这样这样做。
天子锋利轮廓在阴影中显现, 冷酷和压迫如浓重晕开的一笔墨色, 被挥洒得淋漓尽致。
“朕不想。”他本意或许还想问一问, 但听她这样一说顿失耐心, 庞仪的供词自会有人呈上来,既然她已经承认了, 叫人把她带走便是。况且庞仪这样做的缘由他也能猜到一二。
皇帝眼风一扫,就示意禁卫将她带下去。
“陛下不想知道我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吗?”庞仪道, “是从萧沁瓷那里拿来的。”
皇帝周身气息顿时变得更加凌厉。
庞仪半点不惧,坦然回望帝王。
片刻后,天子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庞仪面上浮出一个似讥讽又似得逞的笑。
“陛下应当知道,此毒名为朱碧,您登基后整肃后宫,这药就在宫中绝迹了。”庞仪问,“陛下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萧沁瓷那里还会有吗?”
“你如果要说的是这些那就不必再开口了,”皇帝不耐烦,“朕没有耐心听你说这些。”
庞仪在御前伺候,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君主,或许是夺位的谋划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皇帝在处事上雷厉风行,甚至称得上急躁。
换了往常,他甚至根本都不会听完庞仪的反问,只会干脆利落地叫人把她押下去。
现在的耐心为着谁不言而喻。
“关于萧沁瓷的事,陛下也没有耐心吗?”庞仪道,“奴婢记得,在玉真夫人的事情上,您一贯最有耐心,既然如此,听我多说两句话也无妨。”
“你想说什么?”
“陛下还记得当初萧沁瓷在行宫起风疹的那一夜吗?萧沁瓷身上的风疹来得蹊跷,至今也没有找到是因何而发,又只有她自己的药膏能缓解症状,陛下就没有怀疑过吗?”庞仪道,“后来陛下让人去找药的时候我便将东西都藏了一份,里头可不止有朱碧。”
庞仪冷笑,痛快说:“有一味药是能引猛兽发狂的,陛下觉得熟悉吗?”她道,“三月时猎场惊马,陛下因此受伤,都在她的谋算之中。”
串起来了。
皇帝心下了然,脸上却殊无异色,只说:“哦。”
他心中原本就有猜测,当时寻不到证据,如今不过是把这猜测坐实了而已,并不感到意外。
“您知道?”庞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震惊不已。
“朕不知道,”他道,“也不想知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
应当不止于此。皇帝注视着底下的人,庞仪跟在萧沁瓷身边大半年,她若时时注意,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我从萧沁瓷那里找到的东西不止这一样。”果然,庞仪说,“陛下让人搜过我的住处了吧?没有让人看看里头都有什么东西吗?”
皇帝默然,道:“那些都是你下毒谋害的证物。”
“确实是证物,同样也是萧沁瓷谋害天子的证物。”庞仪面上有讥诮,“苏氏是用药的高手,当年苏太后一入宫便得盛宠,如今萧沁瓷又将这样的手段用在了您的身上,陛下对此难道一无所觉吗?”
“先是吴王、楚王,再是陛下,从去岁宫道上的初见,再到后面清虚观梁瓦的坍塌,都在萧沁瓷的精心算计之中,”庞仪将她冷眼旁观的种种细致道来,“清虚观破损的梁瓦至今尚未修缮好,陛下只需让人一查便能知道那屋顶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些痕迹做得隐蔽,但并不干净,倘若皇帝是真心想要修缮清虚观,那些痕迹就会被抹除得一干二净。可就是因为皇帝的私心,清虚观被封,至今还是原样,这才让庞仪寻到些微端倪。
“再到后来,她名为拒绝,却不得不住进西苑,那对送给苏晴的镯子,也是她故意送出去的,因为她知道那段时间吴王经常进宫,又假借去看望苏娘子的名义故意让您撞见……”
皇帝听她说着这些,却有些出神。
他想起撞见萧沁瓷和吴王说话的那日,自己怒气上涌不能自抑,又想起他逼迫她抚琴,头一次吻过心上人的唇,又拭去她的泪,原来那些都是萧沁瓷曾用过的手段与心机吗?
“还有刘奉御,您不知道吧?”庞仪的话让他猛地回神,“萧沁瓷不能生育的事也是她示意刘奉御故意透露给您的。”
皇帝目光如剑,凌厉刺到庞仪身上。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被他下令封锁消息,只有为她诊脉的刘奉御和梁安知道,皇后若不能生育,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陛下没有怀疑过吗?”庞仪以为是天子陷在温柔乡中,忽视了种种不对,“萧沁瓷入宫六年,太医署怎么可能没有她的脉案,她原本就是为太后借腹生子才入宫的,若她不能生育,奉御怎么可能知情不报,又怎么可能到今日才诊出来?”
萧沁瓷生育困难的事瞒不住天子,揭露出来的时机也只能早不能迟。她选的那个时间刚刚好,皇帝求而不得,即便愤怒也只是一时的,事后也只会变成心疼,萧沁瓷也可以以此来试探皇帝说的真心到底有几分,环环相扣。
“你怎么知道的?”皇帝问。
“我跟在萧沁瓷身边这么久,只要看到了里面的蹊跷,再去查一查也不是难事,”庞仪说,“刘奉御此前也曾为平宗贵妃,至于平宗贵妃同萧沁瓷之间的关系,想来陛下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说。”
那张文牒。
文牒上面用过官印,出处好查,皇帝按下了此事,半点没有透露,甚至都没有去问萧沁瓷。
已经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况且那时萧沁瓷已经承诺了他,所以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
“还有呢?”皇帝的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还有?”庞仪反问,“陛下还想听吗?”
“那就再来说说最近的一桩事吧,”她道,“听闻陛下是以萧瑜将军的安危来逼迫了玉真夫人?”
皇帝已按捺不住杀心。
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永远是近身伺候的人知道的秘密最多。身家性命都被捏在旁人手中,她们也不敢不管住自己的口,但若是有人将这些都抛开,袒露秘密的时候就格外惹人生厌。
从皇帝登基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戳破他的私隐,尤其是那手段并不光彩,他不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庞仪似无所觉,又或者是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天子:“玉真夫人从枫山行宫失踪的前夜,宫里有人给她递过信,说是萧瑜将军的请罪书已经到了御前,没两日萧沁瓷就从行宫出逃了,时机怎么会拿捏得这样巧?”
“更何况,萧沁瓷不会不知道,陛下不会动萧瑜将军,可她还是这样做了,甚至因为萧瑜而不得不委身,陛下觉得,您能强迫得了她吗?”
从头到尾,皇帝的每一个反应都在萧沁瓷的计划之中,没有意外。
“萧沁瓷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后位,她要攫取权势来满足她的私欲,”庞仪最后道,“她所求的,是她萧氏的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同座上天子是谁没有半点关系。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陛下的真心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
萧沁瓷立在门后,她原本是听说查出了凶手,皇帝要亲自审问,便也想来看看真相,没想到却听庞仪细数了一遍她这些年来的筹谋,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
她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只能在他的沉默中点点头,觉得庞仪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
“那又如何?”皇帝声音仍旧淡定,甚至没有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冷冽依旧,“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太极宫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想,他就能听到任何事。庞仪说的那些她能查出来,那皇帝难道真的不会知道吗?
骗意味着用心,萧沁瓷的目光和思绪都只会围绕着他打转。他只怕日后萧沁瓷连骗一骗也不肯了。
“那陛下还真是……”庞仪冷笑,“痴情啊。”
她最后的盘算也落了空。可没关系,如今皇帝情浓时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那日后呢?日后总有爱驰一日,今日她所言就是来日萧沁瓷的催命符。
皇帝头一次认真看过这个在御前素来行事谨慎的女官,庞仪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甘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看过萧沁瓷在吴王和楚王之间周旋,心中生起的那种情绪就叫嫉妒。
而那个时候他对萧沁瓷而言,只是不相干的人,所以她连目光都不会投注半分。
他希望萧沁瓷对他用心,无所谓手段。
皇帝没有自负到认为庞仪喜欢他,是出于嫉妒而对萧沁瓷下手,虽然她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她在误导皇帝的判断,让她的谋害往嫉妒的方向靠拢,虽然她确实是有妒恨,但那和情爱没有关系。
“你知道当初御前遴选女官,朕为什么挑了你吗?”皇帝问。
庞仪忽然紧张。御前女官是何等殊荣,从六局之中层层选拔,需得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品德优良,御前四位女官,唯有她是出身掖庭。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幸运。后来庞仪见着萧沁瓷,见到天子隐晦而专注的目光,也只以为是巧合。
但现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不是。
皇帝不疾不徐道:“因为你姓庞。”
因为她姓庞,同萧氏曾是姻亲。
“你知道……”庞仪喃喃说。
“朕当然知道。”皇帝冷冷道,“朕还知道,你不止是恨萧沁瓷,你恨的是整个萧氏。”
“我凭什么不恨?”庞仪猛地抬头,厉声道。
她为什么不能恨?庞家落到今日境地,皆是受了牵连。
庞仪想起萧沁瓷那张清冷美艳的脸,每一次、每一次看到她都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萧徵音,庞仪的嫂嫂。
她们其实长得并不相似,萧沁瓷身上没有旧人的影子,她同萧徵音就像是一冷一热两个极端。
萧徵音是极温柔的一个人,永远含笑如春波,同她的兄长刚成亲时人人都夸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