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弯腰探出来的脑袋正好对上他的眼,圆溜溜透着股莫名的欢喜。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世子爷,咱们走了一日,是不是该歇歇脚了。”他琢磨了好几回,寻思世子爷真是不解风情,他是郎君,日夜兼程都没问题。但车上有个小姑娘,且双手还伤着,哪能受得了舟车劳顿,世子爷不知怜香惜玉,他做奴才的便少不得要多操心。
谁叫他自小跟着世子呢,虽是主子,但对自己着实够好,每回月银都给的丰厚,他总要对的起这份高看吧。
莲池笑眯眯地看着车内,两人对坐,却是离得远远,伸开腿也够不到对方。遂又皱了皱眉,世子爷当真不行。
卢辰钊看向李幼白,她窝在一隅,因手的缘故连书都看不成,只合着眼在那假寐,确实该下去活动活动,便让莲池找就近的驿馆停车。一行人去往后院添了草料,他则手持公府官凭于驿卒处登记,驿卒看完,态度甚是客气,转手又叫来驿丞,驿丞亦是恭敬有礼,发了上好的歇脚房间,又嘱咐厨房做了些可口饭菜。
李幼白回屋小憩,半青从外面端了盆热水进来,合上门便道:“姑娘,厨房有阉人。”
她说话声音很小,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李幼白睁开眼,茫然地看过去:“阉人?会不会看错了?”
半青摇头,俯身说:“我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他身上,他叫了声,嗓音又尖又细,我抬头,他的手忽然放在嘴巴上面胡须上,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我没敢声张,端了水赶紧回来。”
李幼白坐起来,见半青有点被吓着了,便用手肘拍拍她的手,道:“你仔细想一下,进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除他意外可还有别的阉人同行?”
“厨房不大,就几个厨娘和小厮,他比那些人穿的都要干净,站在那儿半晌都没剥完一棵菜,奴婢偷偷看了眼,他手指干净的很,连泥土菜汁都没有,奴婢这才注意到他。”
阉人出现在驿馆,也就是京里的宦官,千里迢迢到这儿,会是为了什么,是恰巧路过办事,还是别有所图。
李幼白不得不多想,李家自然不会招来宦官盯梢,那么会是镇国公府吗?不管是不是,她都得跟卢辰钊通口气,不是还好,若真是了,他也能有应对之策。
想来半青的举动已经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也无需藏着掖着,她起身让半青帮忙套好外裳,出了门径直左拐,叩开卢辰钊的房门。
莲池也在屋内,见状瞪圆了眼睛:“李娘子,快进快进来!”
卢辰钊站在花鸟插屏后,闻声往外瞥了眼,整理好衣裳缓步出来:“休息好了?”
李幼白没说话,却扭头看向莲池:“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家世子爷单独说。”
莲池心里明镜似的,一溜烟儿跑出门去,反手合上,从门缝里,他看见李娘子走向世子爷,那么近,仿佛脚尖都碰上了。
李幼白勾了勾手,示意他低一些头,卢辰钊不解,却还是照做。
“厨房有阉人,动过菜。”
卢辰钊蹙眉,不动声色走到窗牖边,挑开一角往外逡巡,果真看到斜对面廊柱后站了个人,似乎没料到自己开窗,一时没来得及躲避,便径直对上卢辰钊的。
片刻后,那人扭头走向廊柱后的房间。
“放心,饭菜没毒,每次用饭我都会查。”卢辰钊定息想了想,大约猜出此人为何跟过来,怕是长公主和陛下的人。
自从令各勋爵门户送郎君入京受职的旨意传达到各地,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皇权要收拢各方势力,自然要派眼线盯着,防止一切可能出现的异样。
卢辰钊和父亲猜过上意,但仍有些弄不
明白此举究竟为何。陛下大权在握,根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不仅容易引得诸勋爵贵族动荡起疑,还对加强统治没有实质性的增强。
前朝不乏挟质子令诸侯的例子,也只在各方势力均衡制约的前题下,绝不会在天下安稳,权力大统之时。要知道,陛下手握四十万兵权,而今驻守各方边境的亦是他从前的部下,家眷都留在京中安置照顾,照理说,陛下不该行此举动。
“他是来监视你的吗?”李幼白没见过宦官,也不知宫城里那位心思。
卢辰钊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像两颗璀璨晶亮的宝石,他把之前中贵人到国公府的事告诉了她,李幼白的脸上渐渐浮起诧异。
“陛下是要为公府郎君和其他勋爵门户的郎君直接授职。”见他神情恹恹,便又问:“你不喜欢?”
她知道世子可凭荫封得闲散官职,虽说没有实权,但是食君俸禄,日子悠闲,且镇国公府历来如此。只是这一回唯一的例外,要到京中任职。
她觉出一丝诡异,仿佛有挟制之意,再看卢辰钊,便觉得猜测大约是真的。
散官归散官,但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做散官,着实艰难。
“会是四郎吗?”整个卢家,唯一没有希望上榜的,便只有卢辰瑞了,他喜欢玩,不把心思放到课业上,每回都是最末一名。其实去京里做官,于他而言未必不好,也是公府的最佳选择。
卢辰钊没说话,默了少顷道:“公府已经回信给京里,入京的人,是我。”
李幼白惊了瞬:“你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公府的人啊,你不是一直秉持祖训,要明哲保身的吗?何况,你若走了,谁来撑起国公府?”
“我去京城,才是对整个公府负责。”
平静而又充满使命感的一句话,从他嘴里稀松平常的说出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准备了许久,从他知道自己是镇国公府世子,是日后要为兄弟姐妹挡风遮雨的那刻起,他就决定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他会走在最前面。
“所以,你还考试吗?”李幼白问。
他低下头,看得出仍在犹豫。
“李娘子,你可知我心中抱负?”
“我不知,但我想,你应当不愿做一个闲散逍遥按时点卯的官员。”
“事难两全。”
“卢世子,人定胜天。”
卢辰钊望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从容,眼神带着股倔强和坚定。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一时感慨,情难自控,与你讲这么多全无旁的意思,你莫要误解。”
李幼白笑,“我知道的。”
卢辰钊:“就算面前是根木头,今时今日此种情境下,我也会说出这番话来,跟对方是谁没有一点干系,希望你能真的明白。”
“嗯,我明白的。”李幼白郑重其事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去开门,人刚跨过门槛,又忽地回过脸来,冲着卢辰钊似笑非笑:“可是卢世子,我好像更喜欢你了呢。”
门关上,卢辰钊满脸惊愕,半晌挤出四个字来。
“冥顽不灵。”
第25章
第26章
镇国公卢俊元与儿子卢辰钊彼此交换了眼神, 燕王刘识,乃崔慕珠之子,而崔慕珠, 则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阖宫当中,地位仅次于姜皇后。
当年姜皇后凭着母家从龙有功,又生下嫡长子刘怀,深受陛下喜爱和器重。整个姜家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一时间成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但好景不长,姜皇后的得宠在崔慕珠出现后戛然而止。
据说是在太后张罗的宫宴上, 崔慕珠随母亲赴会, 碰巧被陛下遇到,自此一见钟情。不仅在翌日便将其迎入后宫,更是逾越礼制赐封为妃。从前在姜家人身上发生的事,如出一辙地出现在了崔家, 族中子弟皆因崔慕珠而受到高看重用, 甚至一度超过姜皇后的影响。
更巧的是, 崔慕珠进宫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彼时姜皇后也刚刚怀子,宫中便陆续传出流言, 道崔慕珠若生下皇子, 陛下便会立其为储君, 虽是谣言, 却让姜皇后动了惊惧之心。毕竟陛下对崔慕珠的专宠众人有目共睹, 她瞧着心焦但也无计可施, 日夜不能安神,遂导致早产生下二皇子刘颉。
一月之后, 崔慕珠同样产下一名男婴,陛下喜爱万分,亲自抱着为其取名刘识。
却说崔慕珠的生产,实则是惊心动魄,百转千回。
本也不到产期,陛下又与诸国使者去往行宫密探,故而宫中万事皆由姜皇后拿主意。
那夜下起暴雨,又有巨雷轰过房顶,崔慕珠动了胎气,腹痛难忍,遂着宫婢前去禀报姜皇后请太医查看。但姜黄后刚出月子,身体虚弱,出来回话的婢女道皇后早已服下安神汤睡了,叫她自己去太医院找人。
宫婢不得不赶紧跑去太医院,但奇怪的是,当值太医皆不在房,细细打听才知他们被姜皇后和其他妃子先后请去侍药,至于何时归来没有定数。暴雨如注,那宫婢跑遍了太医院也不曾找来一人,而崔慕珠已经腹痛了两个时辰。
直到崔慕珠疼晕过去,身边的内侍偷偷拿了宫牌冒雨前去行宫报信,然往返途中耽搁太久,待陛下赶回后宫时,已接近天明,崔慕珠流了很多血,侍候的婆子全都面如土灰,不知所措。
几位当值太医闻讯赶来,战战兢兢跪在殿外,又在陛下隐忍的暴怒中相继上前为崔慕珠搭脉,但无人敢出手,都道崔慕珠如今身体虚透,且胎位不正,流血过多后贸然生产,恐会一尸两命。
殿外雷声轰鸣,殿内气氛低到了极致。
姜皇后拖着病体赶到时,便看到跪了满屋子的人,她上前,正欲开口,又被陛下一记冷眼吓得僵在原地。
所有人都觉得崔慕珠熬不过那天,但后来庞弼去了,冒着杀头的风险出手为崔慕珠生产,众人都为他捏了把汗,在他们眼里,崔慕珠几乎进了阎王殿,谁若是在此时救她,便是为她陪葬。那几位太医一面是因为没把握,一面便是因为如此,自己个儿掉脑袋总比阖家都掉的好。
所以当听到婴孩的哭声,众人松口气的同时,亦惊叹庞弼的医术。与此同时,崔慕珠服下庞弼开的药,昏迷了三日后,终于清醒。而在她昏迷期间,陛下衣不解带守在床前,寸步不离,甚至在姜皇后请他去宫中歇息时,动了怒火。
陛下严查了那夜与之相关的所有宫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姜皇后暗地里的手段浮上水面。原来崔慕珠的早产与惊雷无关,而是皇后暗中着人在其饭菜里下了催产的药,便是为了在陛下离宫之际悄无声息除掉崔慕珠和她的孩子。但崔慕珠命硬,不仅从鬼门关闯了回来,她生的孩子竟也健康无比。
姜家人心惊胆战,唯恐陛下因此事废了皇后,姜皇后更是恐惧哀婉,脱簪请罪,产后虚弱的身子愈发亏损,仅仅几日便如同老了数岁。
崔慕珠之子满月时,陛下却颁布令群臣震惊的旨意,立姜皇后长子刘怀为太子,立二皇子刘颉为昌王,三皇子刘识为燕王。
此诏书一出,姜家人又哭又喜,经族中长辈秘商之后,自请降职以来弥补姜皇后之罪,同时感恩陛下的仁慈明德。
如今要与刘学政共同监管考试的三皇子,正是崔贵妃之子,备受陛下喜爱的燕王殿下。
如何接待,既能不失礼仪,又能不落口舌,刘学政以为,此事只能交给镇国公府。
萧氏颇为诧异,便转头看向镇国公卢俊元,他亦是凝眉沉思,没有立时回话。齐州有比他职位高的官员,却没有比他声望大的官员,身为国公爷,便是放眼整个京都,也不过寥寥,更何况在平常连个侯爵伯爵都少见的齐州城内。
不管怎么看,仿佛都是镇国公府出面相迎最是合适。
“陛下可以旨意?”卢俊元问。
刘鸿光摇头:“无旨无诏,只是令我主理学政,燕王殿下从旁协理。”
萧氏略有迟疑:“可咱们府上从未接待过皇子,恐招待不周失了礼数啊。”转而又见卢俊元面容肃沉,便知此事约莫定了下来,不由暗暗惆怅,但面上客气问道:“若如此,还请刘学政多说些燕王殿下的喜好,省的忙中生乱,也不知哪里做的不对。”
刘鸿光笑:“其实这位燕王殿下很是儒雅和煦,夫人不必惊慌。且他前来是为了敦促监督,想来是要去官学私学到处走走,就算回府,也只是用膳住宿,不需要旁的消遣。”
话虽如此,萧氏终是放不下心,在刘学政走后,便又拉着卢俊元问东问西,务必确保接待无虞。
卢俊元拍着她的手安慰:“如常便好,夫人搞得太过兴师动众反而引人说道,该怎样便怎样,权当办了场席面,没甚好害怕的。”
“老爷说的轻巧,事可全是我来操持,若哪里不周到,你可要替我担待。”
“自是如此。”
萧氏便出门去与几个管事商量安排,堂中只剩下国公爷与卢辰钊。
父子二人的脸色俱是严肃。
“爹,据儿子所知,太子和二皇子并未获得协理监管乡试的特权,陛下此举为何意。他擅长平衡权势,又怎么舍得将喜爱的燕王殿下置于风口浪尖。儿子总觉得燕王殿下过来的目的不单纯,或者说不单单为了乡试而来。”
卢辰钊压低嗓音,说话时目光往外瞟了眼,确认无人。
卢俊元嗯了声,道:“许久未入朝堂,也不知如今的朝堂是个什么景象,陛下又是何等脾性,但不管怎么看,他都不该是把燕王推到此位的人。”
“长公主殿下?!”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俱是倒吸了口凉气。
从前种种,与今日之事联系到一起,一切仿佛有了清晰的判断。自宫里中贵人送出召勋爵入京的旨意,到燕王殿下出任协理一职,数道不明朗的暗线交织错杂,若隐若现。
长公主的权势越发盛大,甚至可以称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陛下,整个朝廷再无第二人能与之抗衡,虽不至于取代陛下,但按照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来看,若说她有心扩张,也不无可能。
接二连三的上书建议,全是为了与她更方便的行事,一年更比一年多的女郎应考,仿佛也是为了某一天的某件事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