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思极恐,卢辰钊倏地站起来,眸中闪过凌厉之色。
卢俊元攥紧扶手,一言不发,然脑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般的巨浪一次次盖过冷静,令他牙尖打颤,这个猜测着实令人胆寒。
长公主有五万军马调度大权,是在她帮扶亲皇弟登基后陛下准允的恩赏,自开朝以来只她一人独享的尊荣。虽与陛下的兵权无法抗衡,但陛下身体不如长公主康健,若有朝一日陛下崩逝,太子,昌王还有燕王,谁又能与长公主争夺那令人疯狂的帝位。
崔慕珠进宫后,姜家与崔家的争斗不止,也就是太子和昌王对燕王的争斗不止,不管最终谁赢,于长公主而言都无关紧要,她只需蛰伏便好。
推燕王殿下到选拔人才的重要关口,会让太子对其警觉防备,继而生出忌惮之心。
“听刘学政的意思,燕王殿下似乎不是争储的性格,既如此,太子也不会因为他出任协理学政而提防,那便不是长公主的意思,或许是我们多虑。”
“爹你最好不要自欺欺人。”卢辰钊一语中的,“召勋爵世家入京,拿捏权贵的把柄后,可在暗中形成对抗的势力,陛下不需要,那便是长公主需要了,她费尽心血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爹还要说我们猜错了吗?”
“她是陛下的亲皇姐,在陛下最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帮他登顶帝位。”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当初辅佐是真,而今野心也是真。”卢辰钊攥紧拳头,语气很是坚定。
“爹,我之所以写信回禀陛下赴京授职,也是思量再三做出的决定。老国公爷为保卢家人性命不得不退到齐州,然朝堂君王更迭数代,天下也早已河清海晏,太平丰顺。皇权集中,再不是当初勋爵握重兵构成威胁动荡的年代了。
镇国公府没有实权,哪里会入得了陛下的眼,咱们若一直固步自封,安居在齐州一隅,迟早是瘦死的骆驼,虽比马大,但威望全无,更何况世袭罔替的荣耀万一被褫夺呢?
咱们需得走出去看一看了,我去京中以后,若数年无恙,二房三房四房的兄弟姐妹便能因此走一条新路,大哥和二哥的才学不至于蜗居于此,靠荫封取官,咱们家学办的好,他们实则是有志向和决心的,只是碍于祖训,谁都不愿打破。
爹,当年的你,不也是如此吗?!”
卢俊元浑身一震,目光灼灼地望向早已高过自己的儿子,许久,点了点头:“赴京后,你需得照顾好自己。”
“儿谨记父亲教诲。”
卢辰钊拱手一抱,又道:“还有,燕王殿下宿在公府,势必要加强防卫,饮食住行都要有专人看护,我猜,他从京中到齐州的一路上,必然也不安生。”
“此事我已交予卢虎负责。”
卢虎乃卢家忠仆,原是捡来的,后因勇猛忠诚赐姓卢,至今掌管着公府五百府兵,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卢辰钊定了定,沉声开口:“爹,既躲不开,便迎上去,总有一条路能被劈开。当年卢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守护卢家上上下下,也要为他们挣得荣耀。”
这一刻,他脑子里清醒无比。
谁也不会想到,困扰卢家人几十年的事,因长公主的旨意而被迫解决。她使得国公府从温暖的壳里出来,连齐州都不安定之时,去往京城或许会是另外一种转机。
不必在畏手畏脚,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他们其实早就不被帝王所忌惮,却一直活在自我恐惧的阴影中,是时候走出去了。
一夜小雨,天亮时空气里湿漉漉的,带着股初秋的微寒。
春锦阁内,李幼白依旧穿着夏日的素衫,头发梳起拢到发顶处,简单固了支簪子,眼看离乡试还有几日光景了,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能吃饭睡觉都在背书。
白毫拿着封信急匆匆进门。
“姑娘,济州家里的信。”
李幼白起身,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父亲要去临济,途径齐州想来看看自己。
再看信上的时间,是四日前寄出来的,想必父亲快到了。
她不敢松懈,晌午睡了一刻钟又爬起来继续默书,院里传来走路声,半青探出头去看,却是公府管事过来,道李大人已经来了,就在前厅与国公爷和夫人说话。
萧氏没见过冯芳茵的丈夫,当时冯芳茵出嫁,聘礼不多,萧氏便以为李沛是个寒酸的穷书生,但今日瞧着言谈举止,竟是落拓大方,没有因身份的悬殊而表现出丝毫局促,心道冯芳茵倒也没嫁错人。且她听过李沛的为人,知道是个正经做官的,对冯芳茵又很爱护敬重,便也堆起笑来。
原是想留李沛在府中用膳,但他推辞再三,说是见过李幼白后便要赶紧启程,等不到傍晚时候。
萧氏少不得要客套一番,见他注意一定,知是不肯留的,遂叫人赶紧带了李沛去往春锦阁。
卢辰钊半路遇到,很是意外,便与李沛做礼,唤“李大人。”
李沛也询问了几句,便跟着下人继续往春锦阁去了。
莲池暗戳戳高兴:世子爷又见着未来岳丈大人了!
卢辰钊瞥见他兀自狂喜的脸,问:“莲池,你哪根筋搭错了?”
莲池:不解风情!!!!
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叫人端些茶水果子过去,李大人是头回到咱们府上,便随意弄些本地特色吧。”
莲池得令,飞也似地去往库房,小厨房,待一通吩咐后,春锦阁内丫鬟鱼贯而入,各自手捧平底托盘端着各式各样的果子进来,有些是齐州有名店肆的招牌,有些是公府厨子的手艺,看的李沛目瞪口呆。
李幼白也有些怔愣。
莲池暗自得意,总算把世子爷交代的事办的妥妥的。
“李大人,李娘子,这全是世子爷特意嘱咐的,说是您有什么需求,只管提,他这厢忙着接待学政的事儿,也脱不开身过来,但他心里惦记着,还望理解。”
李沛:理解?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啊。
待屋里只剩他们父女二人,李沛忍不住看向李幼白。
“卢世子是何意思?”
李幼白无奈:“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公府待人客气,当初我刚来时,也挺周到的。”
李沛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月白帕子包裹的东西,摊开来,是一枚弯月形玉佩,上面雕着云纹,他往前推了推,说道:“我过来实则是有事嘱咐你。”
李幼白看着玉佩,轻轻嗯了声,道:“爹爹请说。”
“这枚玉佩是你生父留给你的东西,是当初随你一起抱到李家的。”
李幼白呆住,“我生父?”
“对。其实你主动要求考乡试进国子监时,我很高兴,但又怕你意志不坚定,便没有同你说明。此事便连你母亲也不知晓内情,是你父亲那封心里格外嘱咐我的。”
“他让我培养你好生读书,你不负所望。他说日后要让你进京,入朝堂做官,但不能在你犹豫不决时,要在你心智成熟,且有自己的决断时!
所以当你无比坚定的告诉我你要进京要入国子监时,我心里是很欢喜的,这与你生父的期望完全一致。甚至在我都没来及告知你,你便有此打算,幼白,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像他一样聪颖上进,也像他一样坚毅无畏。”
“我生父也想让我入京?”李幼白很是诧异,她不明白,想不通,因为照理说京城是父亲被杀之地,他该劝阻自己不准接近的,为何他会让自己铤而走险。
李沛慢慢点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你父亲是怎么想的,他这个人,心思深沉,说话喜欢留一半,叫人琢磨不透,就像当年他自请离京去往江州。若不是那奴仆抱着你去李家求救,我根本不知他成了婚。他古怪而又正直,我虽瞧不透他,但钦佩他的为人。”
“爹爹为何要在此时给我玉佩?”
“你父亲说,若你到了京城,会有人凭着此玉佩主动找你,到时关于他和你生母的事,你都会知道。”
“谁会找我?”
“我不知,但他信中是如此交代的,至此,我把你父亲托付的事全都做完,剩下的便需得你自己去弄清了,前路艰险,幼白吾女需要小心谨慎。”
李幼白起身,深深福了一礼:“女儿拜谢父亲大恩。”
李沛启程时,西北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雨点如黄豆般打下,噼里啪啦的响动令人心浮气躁。
屋檐下很快汇聚起雨柱,哗哗而下,院中花草被吹得东摇西晃,雨雾里,游廊下,有一人撑伞走来,右手拎着东西,浓云密布,仿佛霎时到了黑夜,那人脚步疾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
半青惊了下,叫道:“世子爷,你怎么来了?!”
卢辰钊把手里提的莲子酥拂去水珠,道:“趁热拿给你们姑娘吃。”
半青接过去,看了眼大雨,问:“世子爷要不要进来坐坐,等雨小点再走。”
卢辰钊道了声不用,便走下台阶,撑伞离开,待绕到游廊处,回头瞥了眼。
便见支开的楹窗后,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层层雨雾模糊了她的脸,但能看出姣好的轮廓。乌黑的发,小巧白净的脸,像一颗饱满细腻的珍珠,对,是珍珠。
他心口软了下,握伞的手捏紧。
那人仿佛也朝自己看来,卢辰钊飞快扭头,疾步跨出了垂花门。
李幼白心中乱麻成团,捏着腰间的云纹玉佩,努力去想生父的安排。
生父谋划甚远,既能料到自己入京,便该猜出她想去哪个部门。生父在京时一直都在礼部做事,起初是在礼部司任郎中,主管办立学校,科举考试等。后从江州重调京城,却只在礼部司待了半月,便调去了祠部司,负责祭祀宗庙,卜测凶吉等事。
也是因为祠部司内他负责的祭祀上,有谋反的铁证,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她要去礼部,所以日后能认出云纹配的人,会是礼部官员吗?难道是父亲的旧交?!
不管怎样,首要之事便是安心备考,入选国子监,之后徐徐图之,为着进入礼部再行努力。
李幼白理清了思路,渐渐平复下心情。
半青解开牛皮纸,滚烫的莲子酥还冒热气,香喷喷的勾人眼馋,她兴高采烈装到白瓷盘中,端去书桌前,笑道:“姑娘,世子爷亲手提来的,还热乎着呢。”
她伸手故意往李幼白面前扇了扇,莲子的清甜伴着一股荷叶香气涌入鼻间,李幼白方才想的专注,便也没看到卢辰钊来过,只是缓缓捏了莲子酥入口,咀嚼后点头。
“是挺好吃的。”
半青和白毫也分了几枚,待吃的只剩残渣,两人收拾了桌子,想要将翻看完的书整理入架时,忽见楹窗前的李幼白回过头来,一脸茫然和疑惑。
“方才谁来过?”
半青叫:“世子爷啊!”
“他来做何?”
“给你送吃的呀。”
见李幼白仍是一副不知内情的样子,半青跺了跺脚,指着她手里的莲子酥道:“这就是世子爷的心!”
李幼白指尖一松,半块莲子酥掉在地上,碎成了渣子。
第27章
雨势渐小, 冲刷着道路两侧树木,叶子如同抹了一层蜂蜡,光洁油亮。水珠沿着叶尖不断往下滴, 周遭仿佛骤然安静起来,滴答滴答的响声敲打在神经上一般,一行人各自藏匿好身形,将当中的那位护的严丝合缝。
所有人都绷紧着神经,竖起耳朵听远处的响动。
道路尽头冲出一辆马车, 风驰电掣般驶来,他们握紧手中剑, 目不转睛盯着来人, 却见那马车慢了下来,轮子陷入泥泞中发出沉闷的吱呀声,车辕下横轴再也承不住重量,“咔嚓”一声, 马车瞬间栽倒下去。
车夫急着去稳定受惊的马, 车帘剧烈摇晃, 里面人紧紧抓着车壁, 然数次险些甩出车来,雪青色长袍掩映其中, 他侧着脸, 看不清面容。
“去帮明旭!”伏守的认出他来, 起身指挥, 继而阔步走出灌木丛, 朝着马车急奔过去。
马被控制住, 车内人重重摔在地上,铺平的雪白裘毯上, 露出点点猩红,他捂住肋骨下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看见对方的刹那,戒备松弛下来,唇微启,唤道:“殿下。”
此二人正是燕王刘识和闵尚书之子闵裕文。
自打从京中启程,沿途已经遇到了三次袭击,幸好他们打算的早,在闵裕文的提议下,刘识扮作扈从模样混在人群中,而闵裕文扮作他着雪青斗篷上车,继而率先离开。果然刺杀的人趁机追出,等过了半日之后,刘识才沿着另一条小道离开。
饶是如此,有一次袭击仍不可避免,那便是临近入城时,近乎疯狂的密集型刺杀,但幸好有闵裕文在明面上引走大部分刺客,才给刘识可乘之机,突围闯出。
如今面对闵裕文的伤,刘识深感忧虑,将人扶起来靠着车壁坐定,又径直扯开他的衣裳,将伤药撒在血水涌动处。闵裕文是个文人,此时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吭声,只苍白的脸暴起的青筋能看出他的疼痛,伤口插斜了两寸,避开致命处几乎捅穿腰侧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