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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79节

静妍失魂落魄回到韶华馆, 等待她的是由云端摔到泥里,她成了笑话,有人揣测她冲撞了天颜, 与前头被贬的慕容美人一样, 为陛下厌恶,更有伶俐刁滑的, 已看出皇帝这是猜忌靖国公,慕容家的人万万奉承不得。

奴才们一夜之间换了面孔, 她这才明白十一妹当初的处境, 不得不拿出大把大把的票银撒出去, 可那些奴才是贪得无厌的, 看她阔绰,一茶一水, 一汤一饭索求无度,甚至明着敲诈。

她进宫带足了奁资,除了自己的梯己, 还有父亲特地打点的,可是也禁不住流水似的撒, 她算着如果两年之内不得圣宠, 便要落入和十一妹一般的凄凉, 为人践踏, 是以只能寻法子捎信出去, 让母亲把她的嫁妆折现进来。

这才懂得母亲所言, 纸上谈兵, 不自量力。

咬着牙对自己说,别灰心,还有机会的。

早朝罢, 皇帝回到昌明殿,被围拥着换下朝服,心里算着离天黑还得等多久,一个时辰怎地这么难捱啊。

小柱子比平常了多了十二分小心,一副席蒿待罪的样子。

偏皇帝还吓嚇他,斜眸瞪视:“今夜再弄错了人,你知道后果。”

小柱子腿肚子一哆嗦,失禁了一点。

这一天吃下下,坐不住,奏章看不进,皇帝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这样煎熬啊,小丫头,你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好不容易等到下晌,含章殿送来消息,宸妃突发晕厥,还吐了血,皇帝忙起身去了含章殿,握瑜有先天不足之症,天寿一直是心头的忧患,到了内殿,见仍昏迷着,面色白的煞人,下颔更添了憔悴,御医会诊之后,拱手说:“禀陛下,娘娘气血两虚,近年来又忧思操劳,耗损了元气,此次情绪大动,以致血不归经,加之旧年疾患,需得静卧修养,不宜再劳神。”

皇帝顿时心生疑窦,盘问含章殿的宫人说,宸妃前一刻在看账本,因头疼不适,让医女来按摩,在内殿叙着话突然就发作了。

难道......

皇后入了秋一直往返于母家,因曹岳氏患疾,为母侍疾去了,皇帝在含章殿守了两日,宸妃才醒转,本要将六宫事务暂交淑德二妃代理,奈何宸妃性子刚毅,偏要强撑着理事,不肯松权分毫。

他无奈,峨冠博带上朝去了。

一直忙到午晌,从中书省出来散了一个廷议,回到昌明殿,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用罢了膳,在座榻上不停捏眉心,小柱子见他疲劳,忙说:“现在无事,不如您早些午歇了罢,小憩一个时辰,养养神。”

谁知,皇帝睁开略微浮肿的眼皮,对他说:“去,想法子,把慕容姑娘给朕带过来。”

折磨人的小丫头,对你动了那个念头便按捺不住了,想你想的心痒难煞,在含章殿时时刻刻都在恍神,看到穿粉衣的宫娥,总忍不住看成你的身影。

小柱子颇为难:“大白天的您要......”

皇帝扔了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柱子后脊心一个寒噤,忙说了个“喏”,转头往外走,和从外头回来的小栋子撞了个满怀,帽子都歪了,小栋子回禀说:“陛下,方才奴才在后头宫巷遇到了敬惠馆的慕容宫女,让奴才传话给您,未时她在老地方等您。”

小柱子顿住了脚步,皇帝猛然神采焕然,好似注了血一般。

去看铜漏,才午时一刻。

接下来,这个等字简直折磨煞了他。

从内殿走到外殿,从东侧殿走到西侧殿,第一次体会到了心慌意乱的滋味,隔一会儿便要问一句几时了,一看铜漏还不到一刻,愈发难耐起来,活似一口烧沸了的油锅,滚滚冒着热气。

小柱子等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小从容自如,端庄持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陛下,被一个小女子,变成了个焦躁的男人。

等到午时八刻,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乘舆到御苑,下来独自走到上次那个地方,坐在石台上等着。

心里想,再不许她走开了,直接扛起到昌明殿。

她到未时四刻才来,他有些生气,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心生了促狭,躲进树丛,她走进了,以为刚才看错了,四下目寻。

望着那魂牵梦绕的一抹纤巧背影,只恨不得一口吞下。

定柔听到身后风吹树叶的声音,转头去,险些撞进一个宽广的怀抱,那人伸臂正欲揽她的腰,她吓得闪避一旁,惊魂未定:“你......作甚啊?”

皇帝扑了个空,不免失落,笑看着她,眼眸闪着光:“不作甚,想嚇一嚇你。”

定柔不懂这个七尺大男儿,怎么似个稚童一般?

手中抱着一个方形缠枝花福纹的锦盒,她说:“有东西给你的。”坐到黄岗岩的石台上,打开,里头两个正方小锦盒,再打开,赫然眼前一亮,一个是洁白如雪的小净瓶,还不及巴掌大,胎质细腻莹净,通体泛着冰清玉洁的光华,分布着雪瓣冰花纹,浑若天成,另一个是一块古时的青碧玉,色腻质润,还是未雕琢的璞玉。

他有些看怔了,那玉还罢了,那小净瓶竟是传说只闻其名不见其声的素冰瓷!前代的柴窑被誉为历来诸窑之冠,连官窑尚不及,可惜战乱时尽毁,烧制之法全佚,现今无窑可出,是当世难见的东西,宫中也有存世的,多为米色和粉青色,极少数的冰裂纹,已是罕见,这个竟是素色的,且是雪瓣花纹,甚为珍稀,传闻素冰瓷仅出窑一次,其后再也烧制不出,可谓价值连城矣!

慕容家竟有这等东西,果真富可敌国,这是多少赋税换来的?

他低眸看着,眼底蒙上了阴沉。

定柔用帕子裹着小瓶儿,拿出来,见他目光挪不开,心知这礼送对了,笑盈盈地说:“喜欢吧?送给你的?算是你给我刻玉人的回礼。”

皇帝疑惑,你爹怎肯叫你拿出这样的东西来随意送人,看来你慕容家还有很多。

转念又一想,有谁拿瓶子当定情之物的,笨丫头。

定柔擦了擦瓶口,惋惜地说:“本来是一对儿,放在我师傅案上做了笔筒,有次我在屋子里顽,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你师傅,皇帝顿时明白了,安相精于收藏,这是安家的东西,还被打碎了,真是个二虎子。

皇帝接过来,猛瞥见了她袖缘下的一抹艳色,她竟还戴着!什么意思?要左右逢源吗?

心下顿冷。

把在手里端看了一阵,扣鸣如磬音,琤琮悦耳,色泽无暇,冰心玉胎,果然是稀世罕见的好东西!

定柔颊边展着笑,道:“你给我做玉人,我赠你冰瓷,这就叫投我以琼瑶,报之于瑾瑜。”说着摊开手:“把玉锁还给我吧,这两日不戴,总觉得少了什么,不适应。”

皇帝望着她娇憨的模样,眸子闪烁着光风霁月,忽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小锁就在腕上绕着,他藏了藏袖摆,掩饰说:“我出来的急,没带。”

定柔失望地:“那你稍后记得让人给我送过来啊。”

皇帝慌了,什么意思啊?

他不敢问下去,不敢想下去。把小瓶儿推了回去:“这个比我的玉贵重一百倍,便是碎了,拿出一片来,或许也比玉人贵重,你还是收回去吧,你师傅即传给你,便是弥足珍贵的,。”

她笑说:“这么精细的东西,我怕我不小心又弄碎了,还是送给懂它的人,好生珍藏着,再说我那里还有好多,这是我的嫁妆,是安相从前的收藏,下山的时候我师傅都给我了,这是最小的一只。”

“这么说你还有很多?”原来小丫头这么有钱,还是个人私产。

她点头:“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数了数,总共八十八件冰瓷。”

师傅想是知道自己大限降至了。

皇帝险些坐不稳,这素冰瓷当年仅产出百余件,竟大多沦落到这不识物的女子手上,这些物件......我的天,小丫头堪为国朝第一女首富!

她又拿出了璞玉,从袖管抽出一张画像,是眉笔勾勒出来的,画着个羽衣莲冠的道姑。眉目慈祥,她说:“我也想雕一个人像,这是我师傅。”

他静静望着她:“你要刻木事亲么?”

她把头低下去:“师傅待我胜过亲女,我却连她的葬礼都未参加,诚然是个忘恩负义的。”

他眼中充满了怜惜,是因为淮南事变吧。“我来教你,以后你不用去敬贤太妃那儿了,来昌明殿当差,做一等宫女,我便于教你。”

我不信我们日日相对,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定柔摇摇头,有些话还是跟他说清楚了,坦然相对更好:“还是不要了,我们是以朋友之谊相处的,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男女大防,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被人误会,你的那些妻妾,还有韶华馆的,我得罪不起的。”

朋友?误会?

皇帝感觉心口中了一柄雪森森的刀子。

回到昌明殿,闷闷坐到了御案后,对着一个小瓶子,久久不发一语,天色渐冥,宫人们点灯忙,错金九龙绕琚灯柱十六座,潋潋一室明昼。

小柱子如在火煎,皇帝这是个什么姿势?手托着腮望着窗外,黯然神伤,眉心微蹙,似有戚容,这活似个闺阁怨恨生的小姐。

自从和那小姑娘有了交集,陛下就像换了个人,完全让人猜不懂了。

在御苑远远看见那小宫女和陛下分开的时候,陛下是笑着的呀,可一转身就变了,若是小宫女冒犯,陛下为何没有龙颜大怒?又为何让小宫女走了?

到了戌时,终于硬着头皮小声问:“陛下,今夜......”

皇帝淡淡扔了两个字:“罢了。”

罢了。

由她去,缘非伊人罢了。

此后,这种怅然忧郁的情绪挥之不去,皇帝忽觉得做什么都没了热情,百无聊赖,在朝上还能继续气宇轩昂着,可一回到昌明殿,面对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奏章,多如牛毛的国事民情,竟生了刻骨的厌恨,到今已是九年零三个月,他是第一次觉得,累了,倦了。

近一年来头疼之患发作了数次,已渐成了症候。

做太子监国的时候,看着父皇在御案后,隔一会子便要按揉鬓穴,如今,终于体会到了那滋味。

那年皇祖父将垂髫的他抱在膝头,稚子背完了整篇《离骚》,老人粗糙的手慈爱地抚摸着额头,叹说:“孩子,你了不起啊,有子如此,足见我赵家气数正盛!幸甚!”

对挽着大哥手的父亲说:“此儿智识,当成重器!”

然后将他用了四年的名字“赵禛”改成了“赵禝”,皇祖父问他可知意思,他只是摇头,觉得没什么不一样,笔画很多,都难写,皇祖父郑重其辞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万民的食粮,天下的生息。

礻,为祭之祀,圭壁五寸,以祀日月星辰,九鼎大吕,以尝鬺亨上帝鬼神,祈兴王业,丰农桑,以定天下九州。

你的名字意为百谷之长,社稷重器。”

回到府邸,母亲喜悦地告诉他:“儿啊,这是命中注定,你生来便是投身社稷的。”

他那时似懂非懂。

后来渐渐长大才知,禝,一字负万钧,沉重的成了一生负荷。

这晚去了清云殿,斜倚在引枕上,听着徐相宜弹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女子临水照花的人儿,眉目如画,眼眸脉脉,似盛着一泓静水,瞳仁溢满深情,情义尽在不言中,腹中的骨肉已近五个月,母后说,怀相九成是个皇子,他要有皇七子了。

那身影化作了迷离,幻作了另一个轮廓,姌姌小巧,甜美的嗓音轻吟浅唱地吐着歌儿,唇儿俏皮地一咧,樱桃红绽,微露出米白的瓠齿,颊边一抹意犹未尽的腼腆......

一曲罢了,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看怔了。

心生了恼,起身去了思华殿,徐相宜在殿门口含泪呼唤,他没有解释。

林纯涵也在弹箜篌,曲调幽怨。

他也坐到了座榻的引枕上,点了一曲,要听《风入松》,这调子和《窥月》里的《入海》很像。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

刚唱了两句他便急了,呵斥停止:“怎么选了这一阕!华发不胜簪!华发不胜簪!朕要听秦观的!”

林纯涵眼中微有湿润,忙作调音,改了唱词:“......霁景一楼苍翠,薰风满壑笙簧,不妨终日此徜徉......”

眼前的女子恬淡婉约,如冰澈剔透,不施粉黛的清纯佳人,算不得极美,却能在一众花团锦簇中出挑,清极淡极,将千娇百媚衬托成了俗艳,吸引他的注目。

如今她.....为何变得暗淡无华,她身形要高挑出一些,袅弱如柳扶风,却没有那妙不可言的“巧意”,她美,清纯,却不可爱。

他惊奇的发现,怎么看所有人都不顺眼了?

有一种美在他眼中成了准绳,成了他衡量女人的标准。

下晌飘着濛濛小雨,琼楼金阙如置于诗意的烟雨画轴中,皇舆车到了康宁殿,内监撑开油纸伞被他推开,这样的雨,淋不湿衣袍。

进了内殿,阖宫众人俯跪于地口念金安,母后坐在上首品着茶,底下多是尚工局女官,母后让她们设计恩济书院童子们的学子服,从去秋到今春,总是不满意,眼下要做秋装和冬衣。

有一个粉衣的娇小身影在女官中,他怔了一下,忙挥袖说免礼。

坐到旁边榻椅上,母后问:“今日怎么得闲来哀家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