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十分坚持:“皇太子德才兼备,有太|祖遗风,把国家交到他手里,朕没什么不放心的。”
“朕意已决,王公百僚,宜识朕意。”
嬴衍一直冷眼旁观着殿下的情形,待父亲说完,下跪请辞。皇帝又扶起他:“皇儿,你也莫要推辞了。你是朕最器重的爱子,理应理解阿耶的期盼,日后当更加勤勉,致君亲于尧、舜,济黔首于休和。”
嬴衍再度下拜,郑重行过九叩之礼:“孩儿,定不负阿耶所托。”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实无多少触动。
前些年父亲让他监国,是为了以退为进,试探人心。
这一回,也不过是因为近来得了个新鲜,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退位寻欢作乐,表面退位,料想并不会完全放权。
百官知晓圣意难改,开始稀稀拉拉地跪下去,恭贺圣人、太子。
众臣之中,以薛家为首的嘉王、端王一派臣僚惶恐难安,长乐公主嬴姝却是气得鼻子都险些歪了。
枉他们从前谋划那么久,父皇竟直接传位于长兄,未免也太偏心了!
宣布了这件大事之后,皇帝心中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整个人都显得轻松无比,命众人入座,大宴群臣。
珍馐美味流水似地端上桌,歌舞亦起。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蜀彩锦衣,纵乱云垂地。
琵琶横笛和未匝,回裾转袖若飞花。
舞姬们歌喉清悦,舞韵曼妙,将殿中的不安与紧张拂落了去。
酒酣饭饱之余,皇帝按惯例是要召洛阳尹问一问京中疾苦的。洛阳尹答:“近来京中尚算太平,只是……昨日凉州有小民来,状告定国公府两位公子强抢民女之事。”
喧闹的歌舞声里,薛玚的心一下子便悬了起来,下意识看了眼皇帝身侧的太子。
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哦?真有此事?”
洛阳尹暗暗捏了把汗,余光扫过神色淡然的太子殿下,硬着头皮道:“臣原本也想这是否是诬告,但那百姓却去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是太|祖时为百姓诉冤所立,凡是敲响登闻鼓的案子,百官臣僚必得受理,且必得上诉天子。
皇帝脸色变得严肃,道:“去把那百姓带上来。若所言为真,朕定不会轻放了薛氏弟兄。”
龙虎卫很快带了人来,精壮壮一条八尺汉子,一见了皇帝即颤颤地跪伏下去:“小人姑臧郡云台县人氏,名叫周兴,今春四月十二日夜,我家隔壁的岑氏父女被定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掳走,至今生死未卜。”
周大哥将那日夜里他们几人被薛鸣掳去、又留了岑氏父女独独将他乱棍打出之事说了,只言与岑家情谊深厚,一路从凉州寻至京洛。
薛崇、薛鸣兄弟此时也被带了上来,二人都心知是太子布下的局,事关岑樱,功过安危实则只在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间,也就没有吭声。
底下的臣僚都是些久在权力场里摸爬滚打的老狐狸,只听一个籍贯,再联想到今日京中盛传已久的有关公主之女的流言,已隐隐猜了个大概。
皇帝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冷眼掠了身侧八风不动的儿子一眼。
这小子,竟然明着算计到他老子头上了。
他连天下都给了他,他竟连一个女子也不肯相让。
皇帝心中冷笑,想了想,又问:“衍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嬴衍正好整以暇地品茗,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他放下手中的赤玉卮:“是非曲直,不能只凭百姓的只语片言。但若此人所言为真,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强抢良家之女,应处以杖流之刑。”
“薛世子执掌白鹭府,知法犯法,理应罪加一等,斩左趾为城旦,徙边。”
“薛侍郎,尔等没有解释吗?”说着,他话锋陡然转冷,看向了薛鸣。
薛鸣神色张皇,不知要如何回答。
若辩解,就不得不将圣人牵扯进来,若否认,但对方又必然留有后手……
他眼瞳不安地转动着,额上冷汗如滴。皇帝看在眼中,无奈道:“罢了,我儿误会了。”
又指了薛崇对身侧的诸位大臣说,“薛家的大郎原本是做了件极漂亮的好事,却叫这百姓误会了。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众位爱卿,这位被强抢的民女,实则是宁渊为朕找回的失散多年的亲外甥女。”
“卞乐,去请县主出来吧。趁着今日之机,也正好将县主的身份一并公之于众。”
*
“圣人要我过去?”
上阳宫里,岑樱接到旨意,不解地看着卞乐。
卞乐陪着笑:“是,还劳烦岑娘子换身衣裳,您这身怕是不合适。”
“那,会有很多人吗?”岑樱顺从地任宫人们梳妆打扮,惴惴不安地问。
卞乐点头:“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都在。”
说着,话音微顿了顿:“太子殿下,也在。”
岑樱听不懂他的暗示,仍是忧心于即将要面对的大场面上,她恹恹叹了口气:“好吧,我这就过去。”
自上阳宫到紫微城路途尚远,等到了宫城入口,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岑樱在长乐门下车步行时,应天门上正在放烟花,漫天绚烂的烟花若流星点点俯冲而下,照耀洛阳城的夜空。
她定眸看了一会儿,眼里流露出些许伤感。
从前还在家中时,一天晚上,她也和她的心上人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星星。夜中大星西流,星陨如雨,她以为有灾祸有发生,害怕地扑进他怀里。但他却告诉她,这只不过是一种很常见也很美丽的自然景象,要她不必担心。
他还说,洛阳城应天门上的烟花,是比落星还要美丽数倍的盛况。
如今她又一次看到了应天门的烟花,却再也不可能有那样闲暇快乐的时光了。她的心上人,又在何处呢?
而对于那晚的事,她虽然愧疚,却并不后悔,因为,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卞乐没给她太多伤感的时间,一路引去了宴饮的烛龙殿,大殿巍峨,宦者尖利的通报声若海浪自宫阙深处绵延而来:
“宣岑娘子进殿——”
岑樱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殿中已然换了第四支柘枝舞,急管繁弦,觥筹交错,却都在她入殿之时默契地停了下来。千万道目光汇聚而来,如厉矢迫到那张与先公主相似的脸上,众皆瞠目。
岑樱还不知他们在惊讶什么,她低垂着眉眼,察觉到那一道道炽热的目光如芒针落背,头皮便忍不住地发麻,一步一步距离御座近了。
金阶之上,嬴衍侍坐在父亲身侧,面色淡然地看着那一抹窈窕纤瘦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跪伏行拜礼:“民女岑氏,拜见皇帝陛下。”
“你起来。”皇帝神色柔和。
得到应允后,岑樱悄悄地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了脸。
然而,当她的视线目及皇帝身侧那位秀美冷峻的青年,如同霜雪浸身,身子剧烈一颤,神情就此僵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说:
樱樱:!!!
闷罐儿: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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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屏美人/山间人
秋芜是毓芳殿的掌事宫女,人人见她都得尊称一句“秋姑姑”。只因她侍奉的九皇子深受太子关照。
隔三差五,太子便要召她至东宫,询问九皇子的日常起居,令无数人感慨羡慕。
没人知道,每次入东宫,秋芜都是在榻上经受“询问”的。这位冷情果决的太子殿下私底下的肆意妄为,她看得一清二楚。
……
秋芜也萌生过不该有的情愫。
同卧榻上,喁喁私语时,太子赞她的名字好听。
她满心欢喜,想告诉他,秋芜乃秋草,虽枯萎凋敝,却能于来年春日重现生机。家人盼她能坚韧地活下去,遂取此名。
可年轻的太子指着榻边围屏上绘的秋色图,说:“旁人赏此画,会赏美人,赏红枫,赏断桥,却唯独不会注意掩在其中的秋草。芜儿,你就如这屏中的秋草,藏在我的身边,只有我会看,只有我能看。”
秋芜心头一冷,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外头的秋草尚能迎风招摇,这画屏中的秋草,却被牢牢钉住,动也不能动。
太子嫌她出身卑贱,不过将她当作一件称心的玩意儿,想要私藏罢了。
她亲手掐灭心底那才吐露嫩芽的朦胧情愫,对自己说,忍一忍,等九皇子建府,她便求九皇子放她离开,再嫁一个如意郎君,从此快活度日。
眼看已熬出头,她连心仪的郎君都已挑好,一转头,却见太子漫不经心的脸上却闪现阴霾。
第22章
自与丈夫分别以来,岑樱设想过千万种重逢时的场景,却从未想过,她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与他相见。
他就坐在高高的金殿上,脊背笔直,目未斜视。岑樱惊讶地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短暂的模糊散去,那道影子重新在眼前清晰。那御座之畔的青年,剑眉星目,俊逸明润,不是她的闷罐儿又是谁?
岑樱眼睛里渐渐起了雾,也不管是不是那么多人看着,红了眼圈痴痴地望着他,仿佛化身石柱。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底下群臣面面相视,开始窃窃私议起来。最终是皇帝微笑着提醒:“樱樱这是看傻了?这是阿舅的长子,太子,也是你的表兄。”
又唤儿子:“衍儿,还不快去扶你表妹起来。”
太子殿下……
岑樱只觉大脑懵懵的一片,直响,嬴衍眼神淡漠地走下殿来,虚虚朝她伸出一只手。
岑樱没动,依旧怔怔地望着他俊逸深刻的眉目,难以置信。
她的丈夫,那个送她玉佩说和她成婚不是假的、会帮她割草喂鸡、会背她听她唱歌的郎君,他怎么会是太子呢?
不过,他没事。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真是太好了……初见的惊讶褪去,岑樱的心头被喜悦填满,搭了他的手站起身来,盈盈眼瞳有如烟波流动,含着无尽情意。
嬴衍只作未见,面容凛绷,他一言不发地走回殿上,视线甚至未触到她的发梢与衣角。
“周氏,你来看看,朕的这个外甥女,是不是就是你那位失踪的邻居。”
皇帝含笑的话声将岑樱自出神中拉回,她这才注意到殿下跪伏的还有一人,竟是邻居周大哥,一时惊讶地问出声来:“周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兴却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地朝皇帝磕响头:“是草民误解了薛世子!草民罪该万死!”
将他千里迢迢带来京城的那位大人并未告诉他这些,只让他御殿告发薛氏兄弟强抢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