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察笑道:“那这大热天的,可苦了掌印了。”
他将一碗血交给身后跟随的小太监,续道:“老奴先将药引子送进宫,好让陛下趁热服下,这半日就先让姝妃娘娘待在这里,有劳东厂的人看管,晚些时候老奴再来接娘娘入住乐明宫。”
谢秉安冷漠颔首,将匕首丢给锦衣卫,离开牢房。
郑公公看向蔚姝:“姝妃娘娘是陛下钦赐的,乐明宫便是娘娘日后居住的地方。”他笑了笑:“说来娘娘也该感谢李道长,若不是李道长看出娘娘是陛下的药引子,娘娘恐怕昨日就与整个蔚家一起下黄泉了。”
蔚姝紧抿唇畔,握紧受伤的左手,一时间不知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该厌恶自己以这种方式苟且的活着。
诏狱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主仆二人。
过了两刻钟,潘史领了一个女医使走进来,为蔚姝的手腕做了包扎,到了未时三刻,宫中来了马车,潘史领着蔚姝与醒来的云芝往诏狱外走去。
经过幽暗的长道时,蔚姝看见了其中一间牢房里关押着一个熟悉的人,那人四肢捆着铁链,被锁在后面墙壁的铁架上,脖子上套着铁圈,铁圈的顶端连在上方的勾环,使他的头被迫抬起,外面暗色的衣袍破裂不堪,里面的白色寝衣被血染成了红色,即使那张五官沾满了鲜血,蔚姝依旧一眼认了出来。
——正是蔚昌禾。
他竟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蔚姝只驻足了一息便走了,牢房内的蔚昌禾似有感应,睁开被血迹染过的双眼,看到了从牢门前经过的身影,即便是一道侧影他也能认出来,那是他的大女儿蔚姝。
“宁宁…宁宁,蔚姝!”
铁链哐当作响,可是无论蔚昌禾怎么挣扎、愤怒、咆哮,外面的人都不再回应他。
乐明宫在后宫较为偏僻幽静的地方,正合蔚姝的心意。
殿内派了两名宫女与两名太监,其中一个太监蔚姝瞧着有些眼熟,在她顿足时,那小太监笑呵呵道:“娘娘,奴才叫李酉,宫宴那日正是奴才带娘娘离开皇宫的。”
蔚姝恍然,对这个长相清秀的小太监有几分好印象。
乐明宫不大,却一应俱全,从殿内置办到吃穿用度来看,并可有苛待她,蔚姝清楚这一切只因为她是皇帝的药引子,是以,才会待她不同罢了。
夜色深下,支摘窗半开。
蔚姝临窗而坐,以手支额,双目失神的望着被乌沉的云遮蔽的弯月。
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在生死边缘险象环生,如今安宁的坐在这里,就好像大梦一场。
云芝推门进来,将手中的红枣银耳粥放在小几上,取了一件外衫搭在蔚姝身上:“小姐在想什么呢?”
蔚姝垂下眼睫看右手腕包扎好的细布,眼底氤氲着雾气,软糯的音色带着几分丧气:“你说,外祖父与舅舅会怪我吗?怪我为了苟活于世,不惜给皇帝做药引。”
云芝摇头,宽慰道:“小姐莫要瞎想,杨老将军他们若知道小姐还平平安安的活着,定是高兴极了,怎会怪小姐呢。”
“可是……”
蔚姝苦笑:“我既不能委身于皇帝跟前,又没有本事杀了谢秉安,活着还能做什么?”
云芝心疼的抱住她:“小姐,只要活着,就会有出路。”
这一晚蔚姝失眠了,直到天快亮才逐渐睡下。
翌日。
蔚姝一觉睡到晌午才醒,洗漱后刚用过午膳,李酉便急匆匆的走进来,禀报道:“娘娘,皇后那边的人来传话,让娘娘即刻去一趟凤仪宫,说皇后要见您。”
皇后要见她?
蔚姝想起之前在宫宴上时,也是李酉来传话,皇后娘娘要见她,可后面因身子不适便让她回去了,她抿了抿唇,起身道:“云芝,你陪我去。”
云芝打起精神:“是。”
蔚姝带着云芝去往凤仪宫,李酉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这才转身急忙往巡监司跑。
虽已到了八月底,可天仍有些热。
凤仪宫偌大奢华,踏进漆红的宫门,走在前面的宫女停下脚步,转过身道:“姝妃娘娘现在这等候片刻,奴婢去传话。”
蔚姝颔首:“好。”
她与云芝站在空旷的殿外,炙热的日头铺洒在身上,一小会儿的功夫,蔚姝雪白的肌肤上便沁了一层薄汗,云芝以手做扇为蔚姝扇风,低声埋怨:“皇后娘娘让小姐过来却将小姐冷落在殿外,是故意刁难我们吗?”
蔚姝朝她轻轻摇头:“在宫内切不可多言,以免祸从口出。”
娘曾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在外不可多言,不可乱言,以免祸从口出,招来祸端,尤其这是在宫里,保不齐会因为一句话,她们二人便会丢了性命。
云芝乖巧的低下头:“奴婢知错了。”
殿内。
皇后倚在贵妃榻上,以手支额,抬手掀开垂落在眼前的碧玉珠帘,看向站在殿外的主仆二人,盛气凌人的目光将蔚姝上下审视,穿着木槿色的衣裙,臂弯处挽着轻纱披帛,梳着单螺髻,髻上钗着一只海棠花簪,简简单单的发髻妆容,显得那张秾丽秀美的脸蛋愈发的清丽出水。
到是个惹人疼的美人儿。
皇后目光冰冷:“她就是李道长为陛下选定的药引子?”
银霜道:“是。”
皇后目露阴狠,一个入宫的替代品罢了,竟有这等好运气,不仅成为陛下不可或缺的药引子,且还住进乐明宫享受锦衣玉食,保住了一条贱命。
外亲杨家全族被诛,如今的蔚家也是同样的下场,唯独只有她安然无恙的活着。
这个女人,可真是个煞星。
银霜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皇后娘娘,问道:“娘娘,要奴婢传她进来吗?”
皇后放下碧玉珠帘,躺在美人榻上:“让她待着,本宫小憩一会。”
银霜走出殿外,对蔚姝道:“姝妃娘娘,皇后娘娘正在小憩,你再且等候,娘娘醒来便会召你进来。”
言罢,转身进了殿内。
云芝气的跺了跺脚,声音很低的埋怨:“小姐,皇后娘娘就是故意的!她这是在诚心针对小姐!”
蔚姝紧抿着唇畔,垂着眸没有言语。
她岂会看不出对方是故意的,可她在宫中无权无势,就是这条小命还攥在皇帝手中,即使不忿,又能如何?
日头越来越晒。
蔚姝鬓角的薄汗往下滴,不大会儿的功夫,几道急促的脚步从凤仪宫外迅速进来,蔚姝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发生了何事,就被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此人穿着群青色的太监服,头戴冠帽,正是那日她在宫宴上看到与谢秉安走在一起的人,她后退一步,谨慎问道:“你是谁?”
东冶道:“回娘娘,奴才是巡监司的掌事大太监,娘娘可唤我东公公,还请娘娘速与奴才走一遭,掌印想问娘娘一些有关于蔚昌禾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前方殿门,东冶看出她的犹豫:“娘娘随奴才走便好,剩下的事自有巡监司的人知会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会怪罪到姝妃娘娘头上的。”
蔚姝颔首:“好。”
走出凤仪宫时,她听到了从殿内传出一道女人凌厉的声音:“谢秉安是诚心与本宫作对吗?偏偏挑本宫罚她的时候带走姝妃?!”
离凤仪宫远了,便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
蔚姝一路上都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心里在各种揣测谢狗此次带走她的用心,蔚昌禾已经落得那般下场,她不知谢狗还有问她些什么,谢狗此次行为莫不是故意在皇后面前给她拉仇恨的?
她现在是皇帝的药引子,谢狗不能杀她,是以,他就想借刀杀人?
蔚姝心里冷哼。
好一个阴险的狗宦!
这一路上,东公公问了她一些有关于蔚昌禾的事,于她来说,都是些无甚可说的小事,前方忽的传来嘈杂的吵闹声,蔚姝顿足,抬眼看去。
前方鹅卵石的小道上,一个小太监被四个宦官围攻,几人伸手推搡他,那人就静静地站在四名宦官的中间,垂首低眉,静默不语,似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那人有所察觉,转头看了她一眼。
在看到那张熟悉的容貌时,蔚姝浑身血液几乎在刹那间凝滞。
——竟然是温九!
他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且还是太监的装扮?
眼见着那些人还要对他动手,蔚姝第一次不顾及宫中规矩的喊出声:“你们住手!”
她小跑着赶过去,云芝也看见了温九,也急忙跟过去。
四名宦官看见蔚姝时只是微微一怔,但在看到蔚姝身后的东冶时,瞬间往后退开几步,齐刷刷的跪在地上:“东公公。”
“你怎么在这里?”
蔚姝低声问道。
她看着温九,他穿着藏蓝色的太监服,身形高大颀长,昳丽俊美的脸上有一圈红痕,瞧着像是被人打伤的,于她的问话也是置之不理,她知道温九还在为那日她赶走他的事生气。
“姝妃娘娘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身后传来东冶的声音,夹带着冷厉的训斥。
蔚姝看见温九眼皮波动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温九再说出什么话来惹怒东公公而受到惩罚,便转身对东冶道:“东公公,本宫能、能向你讨要这个奴才吗?”
她拢紧袖中柔夷,甚是紧张。
万一东公公真不答应,她又该如何救温九?
东冶看了一眼温九,复而又看向蔚姝,问了一句:“娘娘为何点名要他?莫不是与他是旧识?”
他笑看着蔚姝,可眼角的余光接触到主子冷冽的视线时,又转了话锋:“罢了,娘娘既然想要,奴才岂能不允。”又抬头对谢秉安道:“你日后便跟着姝妃娘娘罢。”
谢秉安垂着眸,声音冷漠清寒:“奴才领命。”
东冶:……
自家主子在他跟前自称奴才,那就好比一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要了他的命。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蔚姝正愁如何回答东冶的话,又听他这般说,便道:“那便谢谢东公公了,不知东公公接下来要带本宫去哪儿?”
或许,要看谢狗在哪,东公公才能带她去哪儿。
东冶道:“奴才该问的都问完了,娘娘可以回乐明宫了。”
问完了?
蔚姝想到这一路过来,东公公好像没有问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不过,即便问了,她也答不出来,看着东公公与几名宦官离开此处,直到周围彻底没人后,她才敢转过身,一双杏眸怒瞪着温九,软糯的嗓音还夹带着颤栗:“我不是让你离开了吗?你怎地又进宫来了?!”
谢秉安掀起眼帘,看着眼前身姿娇小纤弱的女人,想到她昨日在牢中面对真实身份的他时,态度是那般冰冷且仇恨,似是恨不得亲手剐了他。
他垂下眸,避开蔚姝此时明澈好看的杏眸:“想来便来了。”
蔚姝心底顿时漫上来一口怒气:“我们回乐明宫说!”
她不由分说的拽起温九的衣袖,一路拉着他往乐明宫走,步子走的极快,全然没有看到身后之人眼底裹挟着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