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话后,陈怀柔拂袖转身,小厮赶忙躬身上前,热切的引领她往前厅走,尚书府布局雅致,花草清幽,尤其是落了一场秋雨,更显干净澄亮。
入了畅意阁,便能听到阁内热闹异常的说话声。
帘栊掀起,众人将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门口,明艳的身影一动,阁内瞬时寂然无声,中间让出一条路来。
门口站着的人,雾鬓云鬟,发间簪着赤金嵌红翡步摇,层层叠叠的金贵面料上镶嵌着灿灿东珠,华美绝伦,丝履轻盈柔软,前端各自缀着一颗硕大的红珠,招摇而又显眼,几乎顷刻间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
陈怀柔逡巡一圈,忽然将目光落在左首位,那人同样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眸光闪烁,水雾迷蒙。
她上前,握住杜幼安的手,盈盈一笑,“杜姐姐,许久不见,风姿更胜从前。”
杜幼安忍下涩意,拍拍她的手背,道,“你来的突然,竟然没有早早与我消息,却没想今日能再见到,委实高兴极了。”
陈怀柔与她性情相投,是难得的知己。
诸贵女尚未回过神来,尚书之女方凝已经施施然从阁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韦令慧和方才被打的婢女。
“仓促写了邀帖,原以为陈小姐不得空,没想到竟如此有幸邀得陈小姐入尚书府,方凝实感欣喜。”
陈怀柔蹙眉,见方凝穿了一身皎白色长裙,发簪耳铛也都是同样的素净,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刺目。
她扭头与杜幼安对视一眼,那人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得,明白了。
杜幼安讨厌的人,必然也不会得陈怀柔喜欢。
畅意阁外的菊花,开的正是最盛的时候,金丝菊柔软卷曲,澄黄炫灿,紫红色的墨菊花瓣上隐隐透着乌黑,华贵雍容,珍贵的红衣绿裳形似芍药,端庄之外更有种清高的气质...
陈怀柔与杜幼安自蹊径踱步,边走边聊,月门被人用西湖柳月布置的富丽堂皇,原本温顺的浅黄团菊,因为成片的堆叠,失去了本身的娇柔,变得庸俗起来。
两人低头绕过月门,曲水池边,有一凉亭,她们进去后,不约而同的倚在美人靠上,对着满池碧波叹了口气。
“杜姐姐,你怎么会来赴宴?”陈怀柔知道杜幼安素来不爱应酬,在府里养了十几个门客,整日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提到此事,杜幼安便觉得五内郁结,遂拧着眉心不悦道,“爹娘非得让我搬来京城,不光避不开这些无聊的应酬,还得时不时去给他们请安,我心甚烦。”
“对了,你去过宁府了吗?”杜幼安与她无话不谈,自然也不避讳宁永贞的事情,她坐直了身子,见陈怀柔神色平静,便知她人已经去过了,遂悠悠吐了口浊气,叹道,“也不知他为何纵马狂奔,偏就那么巧,从马上栽了下去,更巧的是,马蹄子正好踩踏了他的膝盖,骨头都碎了,多少大夫去看,没一个能治的。”
陈怀柔没接话,她知道杜幼安什么意思,宁永贞如今的情形,不光韦家会退婚,便是日后议亲,也会遇到许多波折。
高门望族不愿嫡女受苦,小门小户又门庭不配。
“杜姐姐,好端端的一匹马,为何会无缘无故发疯,你不觉得奇怪吗?”陈怀柔见四下无人,索性与杜幼安摊开来讲。
陈怀柔能想到的,杜幼安也早就想过了。此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充满着莫名其妙的怪异,那匹马宁永贞骑了好几年,性情温和,即便是山路不平,也断不会咆哮着将宁永贞甩到马下,不仅如此,那马踩踏完宁永贞,竟然一路狂奔,绝尘而去,最后直直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只是连她们都想到了,宁家二老必然也仔细盘查过,既然没有对外声张,事情内幕恐怕远比她们能想到的更为复杂。
“不管你跟宁永贞关系多好,这件事你不要牵连进去,京城不比齐州,需得谨言慎行,处处经营。”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你这性子,是要好好收敛一番,你没瞧见方才韦令慧那张小脸,私下里恨不得生吃活剥了你。”
两人俱是一笑,陈怀柔想起颓废不振的宁永贞,想起宁永贞,又不免想到他万念俱灰的绝望样子。
她愤愤的拍了下栏杆,没好气道,“纵然她恨我骂我,却总是不敢明面上得罪我,韦家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宁永贞出事后,韦令慧她爹上门一次,看过宁永贞的伤势,从此再也不登宁家大门。”
“嘘,你小点声,隔墙有....”杜幼安顺势抬眼,却忽然被对面那人吓得猛一哆嗦,剩下的半句话,鲠在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到底何时站在那里的?
清风卷起他的衣袍,如鹤振翅高飞,清冷而又淡然的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杜幼安下意识的低头,陈怀柔一手握着腰间的荷包,一手将鬓边发丝抿到耳后,并未觉出多了一个人来。
“怀柔...”杜幼安欲言又止,陈怀柔侧目观望,看见江元白的一刹,有种想把他脖子拧下来的冲动。
他从哪冒出来的,驻足不走难道是想打个招呼?
有病吧!
陈怀柔怀疑自己当年中了邪,要不然,怎么会把狼心狗肺冷心冷面的他,看成是傲世轻物,别有风情。
她豁然占了起来,杜幼安拍着胸口,道了声大事不妙,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便见陈怀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威风凛凛的站到江元白对面,虽说身高矮了一头,气势却是冲天霸道。
江元白略微皱了皱眉,突如其来的风将对面人的香气吹进了他的衣领间,鼻息里,他偷偷吸了口气,面不改色的望着陈怀柔,甚至微勾嘴角。
“别说你是偶然出现在此,也别说你什么都没听到,江元白,你最好有个合理解释,否则...”她搓了搓手,将指头掰的咯嘣作响。
江元白忽然就笑了,微薄的唇好像划了个讽刺她的弧度,陈怀柔顿住,怒气如同火星子一般慢慢燃成一团烈火,越烧越旺。
“我不是偶然出现在此,亦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他负手而立,儒雅的身姿轻轻往前倾。
江元白是有些窃喜的,方才看着她勃然大怒,早前的忧虑瞬间释怀。
那日在沛国公府,他没有想明白原委,现下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多年过去,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唯独没敢设想,她依旧会如此生动的对着自己发怒,也就是说,不管他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都在。
在,就好。
“你跟踪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趴墙角?!”陈怀柔愤怒之余,有种难以置信的讶然,他是什么样的人,向来都是对旁人的事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怎会尾随她们?
不可能。陈怀柔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是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江元白说完,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走路声,两人往院门看去,先是露出方凝那张惊讶的脸来,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女眷陆续涌出,清静的凉亭边,顿时热闹非凡。
方凝对着陈怀柔福了福身,又熟稔的拽着江元白的衣袖,双目含情,娇嗔的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难怪爹爹四处寻你不到,原是过来躲清闲。”
她说话声音娇娇软软,纤细的手指攀上江元白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
陈怀柔将目光落在两人相接的位置,只觉面前白光一闪,就像被雷劈过一样,方凝手腕上的那个镯子,她也戴过!
第4章
“我只是在书房待得久了,想出来走走。”江元白回她,同时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方凝的手落空,轻轻笑着摩挲着镯子。
江元白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果真陈怀柔的目光死死盯着方凝的手腕,他咽了咽喉咙,凭着本能将方凝挡在身后。
陈怀柔回过神来,攥紧的手慢慢放松,她本就生的明媚,莞尔一笑更是好看的乱人心神。
“镯子很好看。”她挑起眉尾,方凝从江元白身后露出头来,笑的亦是高兴,“我也觉得好看,可有人却说它老气,让我收起来别戴。事实证明,连陈小姐都觉得我戴好看...”
“呵,你别误会,我话还没说完呢。”陈怀柔抚着手腕,两手间各有一枚通透油润的鸡血玉镯子,顶级满堂红,艳色欲滴,极品中的极品。
在场的贵女都认得此物,甚至有人花重金也买不到的料子,她竟然戴了两支。
再反观方凝腕上那枚素白色的玉镯,未免被比的有些寒碜。
“好看是好看,可连我娘都不爱戴的颜色,方小姐却当成宝贝呈给我们观赏,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她说话锋芒尽露,也不知给人留有余地,几句话轻飘飘的落下,方凝脸色青白不定,霎时精彩。
爽快极了。
陈怀柔扫了眼人群,韦令慧吓得猛一哆嗦,连忙别开眼睛不去看她。
方凝好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却依旧火烧火燎,热腾腾的像被人打了巴掌一样。她哪里见识过陈怀柔的厉害,原先只觉得传言夸张,从未想到她果真说话夹枪带棍,半分颜面都不给。
“国公府奇珍异宝应有尽有,陈小姐自是不把我的镯子看在眼里,只是这镯子对我意义非常,不能用钱财来衡量。”说着,方凝红着眼眶,欲哭不哭的抬脸看着江元白,就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要她男人给她出气。
陈怀柔冷笑,“意义非常就该藏好了,你堂而皇之露在人前,不就是为了供人观赏,品头论足的吗?怎么我说了句实话,你就受不了批判,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净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欲盖弥彰。”
方凝鼻尖一红,豆大的泪珠顺着眼尾扑簌簌的滚落,她双肩不住的颤抖,看起来弱不禁风,楚楚可怜,这幅样子落在男子眼中,定要责怪那个惹美人哭泣的祸首。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韦令慧想着家里的嘱咐,终是大着胆子替方凝出头,在与宁家断绝关系之前,韦家必然要寻求一个新的利益联盟,她今日来不光是为了撇清自己与宁永贞的关系,更是向方凝示好。
虽说有被羞辱的风险,可恰恰也是个表露诚心的绝佳时机。
韦令慧咬着牙,抬起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惧,“兴许这手镯是对方小姐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人赠送,她只是珍爱,并非如你所讲的炫耀,你,你说的这番话,叫人听了,倒觉得你在刻薄人家。”
陈怀柔怒极反笑,她侧脸凝视着韦令慧,墨染的瞳孔骤然收缩,在韦令慧没来得及反应前,陈怀柔已经近身,逼得她下意识的倒退数步,最后抵在花墙站定。
“这般没脸没皮的话,说出来也不觉臊的慌!”陈怀柔总算找到了发泄口,谁让她活该撞上来,否则她还真就会因为突然出现的方凝,忘了今日的目的。
她是来给宁永贞出气的!
“若我没有记错,你与宁家公子早已经合过八字,过定纳吉,只等着冬月迎娶了。怎的还会来此场合,难道是想见异思迁,另攀高枝?!”
“我没有!”韦令慧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急又气的绞着帕子,四周议论轰然炸开,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只低下头快速构思说辞。
“没有?我怎么听说宁家的聘礼浩浩荡荡抬进了你们韦家,这事还会有错?”陈怀柔打蛇打七寸,说话也是有理有据,震得韦令慧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京城贵女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只是没人挑破,大家便心知肚明,面上也得过且过。可一旦被人挑破之后,那流言便向三月的柳絮,任他如何遮掩,还是会无孔不入。
“婚姻大事,我都听爹娘的话,至于他们如何为我抉择,未定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韦令慧抬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说辞坚不可摧。
“你怕是忘了当年在齐州如何死皮赖脸的跟在宁永贞屁股后面,谄媚讨好,无所不用其极,那时候你怎么不听爹娘的话了?还是说,你们韦家朝秦暮楚,眼看宁永贞摔断了腿,便急着给你另寻郎君?”
陈怀柔说完,竟然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周遭的贵女震惊之余,更知道此番话将会带来何种后果。
韦家若是不悔婚还好,若是悔婚,韦令慧顶着这样的名声,如何再议好的人家?
谁都知道,宁家公子腿废了,韦家多半是要悔婚了,可消息尚未从宁家传出来,陈怀柔便敢当众放下狠话,万一宁家不领情,依旧迎娶韦令慧入门,她又如何下得了台。
岂不是自讨没趣。
“你!”饶是韦令慧再三隐忍,却依旧受不住当头痛击,几乎毁命的斥责,让她理智全失,她扬手朝着陈怀柔猛的扇了过去。
掌风疾疾而至,眼看就要打在陈怀柔那张白生生的俏脸上,韦令慧的手腕忽然被陈怀柔一把钳住,紧接着她反手往后一折,韦令慧重摔在地的同时,陈怀柔也跟着跌了下去。
“阿柔!”江元白挣开方凝的手,单膝跪地在陈怀柔落地前将她抱在怀里。
杜幼安的心猛地紧了一下,她拨开人群,走到两人面前。
韦令慧手腕无法动弹,方才陈怀柔折断了她的手,又重重把她推倒在地,她都没昏厥,为何始作俑者反倒昏了过去。
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大家都去关心陈怀柔的伤势。
装的,她一定是装的!
韦令慧挣扎着爬起来,却见江元白打横将陈怀柔抱了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朝门口疾步走去。
方凝紧紧捏着拳头,指甲抠破了掌心,江元白连头都没回,甚至连一句交代都没给自己,他可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也是她方凝的未婚夫,更是她未来的夫君。
他怎么能抱着别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决然离开。
他究竟有没有顾及自己的颜面!
腕上的手镯似火燎一般,烫的她皮焦肉烂,她摩挲着镯子,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娘说过,遇事不能慌,凡事找退路,男人都爱懂得示弱的女人。
杜幼安气势冲冲的提起裙角,冷眼一扫,声音叫人不寒而栗,“你最好祈求怀柔没事,否则...”
否则怎样?韦令慧竟然觉得害怕,她不该怕的,明明她被欺负了,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
可她就是控制不了的发抖,上下牙齿碰撞在一起,不止是怕,连挪步的力气都没了。
江元白走的很快,出了尚书府大门,便将陈怀柔往上一托,怀里人锐利的目光骤然袭来,江元白视若罔闻,收紧手臂后,小厮便赶忙将马车停到跟前,利索的掀开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