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年纪,心思却很是敏锐,但谢隐并未生气,他占据了单琛的身体,将来寿终正寝时还要拿走单琛的灵魂,以单琛的所作所为,桂菀只给他一巴掌着实是轻的不能再轻。
谢隐微笑看着小牙牙:“爹没有生气,牙牙过来,你娘知道吗?可别又惹你娘不高兴。”
牙牙抱着他,小脸绷得紧紧的,“找娘,爹……找娘。”
意思是让谢隐去找桂菀,俨然是想要爹娘和好呢。
谢隐忍不住笑起来,牙牙见他笑,小脸蛋微微鼓起,爹啊爹的叫个不停,谢隐享受了一会儿被小牙牙缠的快乐,作势抱着她往书房门口走去:“爹去了,可你娘要是看见了爹不高兴,要怎么办?”
小牙牙愣住,小眉毛一蹙,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又想咬手指头,谢隐单手抱她,另一手握住她的小手手,看到上面晶莹剔透的口水,无奈地笑了,本来认真思考的小牙牙一看爹笑了,立马跟着笑起来,一嘴雪白的小牙齿分外可爱。
谢隐不舍得女儿失望,抱着小牙牙出了书房,路上对她说:“爹去找娘,可娘要是生气把爹赶走,你可不能哭,也不能怪娘,好吗?”
小牙牙点点小脑袋,呜呜呜蹭他的脸。
一路回到所住的院子,在真的要进去之前,谢隐有些犹豫,他认为桂菀此时可能并不想看见自己,但小牙牙的意愿也很重要,因此他在考虑过后,终究还是抬腿跨过了门槛。
一进去就发觉院子里气氛怪怪的,谢隐这下更犹豫了,牙牙不停哼唧,父女俩走到正房门口,没等谢隐想是不是先走呢,就听见里头传来了桂菀的声音:“进来。”
这话显然不是对下人们说的。
桂菀正坐在桌边,抬眼看向抱着牙牙进来的谢隐,这不看不清楚,从她后脑撞在墙上之后,满脑子所想的都是前世单琛的所作所为,被怨恨与愤怒蒙蔽了视线,直到那原本应当有孕的婢女却还是处子身,才让桂菀意识到自己情绪有所失控,很多事都跟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
前世牙牙跟单琛是一点都不亲的,甚至还有些害怕,因为单琛并不喜欢她,虽说不至于虐待,却也因牙牙是个女孩而百般冷淡,他是个很会冷暴力的人,叫人心中七上八下,还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爹也是,爹居然会对单琛如此推崇,桂朝更是讨厌单琛,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难道说单琛良心发现?或者说,他也重生了?
不不不,以桂菀对单琛的了解,那男人若是能够重生,决不会悔改或是惭愧,他只会遗憾自己做得不够狠,巴结的人不够厉害,向上爬的速度还不够快!
随着谢隐走入屋中,桂菀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这个人……又像单琛,又不像单琛。
单琛的斯文与清高是虚伪的、装出来的,他那双看似纯良的眼睛下掩藏的是无情的利用与算计,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望着她的眼神没有闪躲、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心虚,最关键的是,他比桂菀记忆中的单琛高,也更好看,且前世单琛只是将将上榜,这一次却中了解元。
仅凭知州大人的侄子给的试题是不可能拿到解元的,单琛根本没有那本事,他钻研逢迎是一把好手,真才实学却只有一分。
方才得知婢女未曾有孕,桂菀算盘落空,她下意识向其他人问起了自己跟单琛之间的关系,谁知竟是人人说他们恩爱无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桂菀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假,她望着谢隐出神,小牙牙在谢隐怀里扭动,意思是要下地,谢隐刚把她放下,她便扑到了桂菀腿上,努力伸出小胖手,拽住桂菀的手,另一只小胖手朝谢隐招招,等谢隐把手伸过来,她便吃力地把爹娘的两只大手往一起放。
桂菀愣住了。
谢隐也愣住了。
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并没有桂菀想象中那种令她作呕的感觉,甚至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她出神地看着谢隐,想起其他人说的夫妻恩爱,望着女儿清澈期盼的大眼睛,桂菀像是被烫着一样火速把手抽回来。
小牙牙扁了扁嘴巴。
看在小牙牙的份上,桂菀没再赶谢隐走,她在自己的卧房里到处都看见了谢隐的物品,床上甚至只有一床被子,这说明他们平日里睡在一个被窝,两个枕头亲密地靠在一起,衣柜里摆放的也是两人的衣物,窗台上还有一束花,书案上更是有几本他批注过,而自己翻看了一半的书。
下人们说,她每天都会去书房练字,因为姑爷临去州府赶考前,给她留了功课,桂菀想要否认,眼前却浮现出他们所说的场景,一幕一幕,极为鲜活。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隐站在她身前没有说话,且相当贴心地后退了两步,免得过于高大的身材给桂菀带来压迫感,她心里定然是恨极了单琛,决不会想要他再靠近的。
牙牙一看谢隐动,害怕爹要离开,伸出小手哇啦哇啦叫,她平时话说得慢,一着急就囫囵,谢隐弯腰摸摸她的小手:“爹不走。”
牙牙开始往桂菀腿上爬,桂菀心情复杂,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人当作前世的单琛,不知是因为他外表的变化,还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甚至她刚才看见他,还生出了一种想要扑进他怀中的冲动,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跟单琛有半分纠葛的!
牙牙一直不许谢隐走,但小女娃年纪不大,容易犯困,没一会儿便小鸡啄米般在桂菀怀里打瞌睡,桂菀将她哄睡,没抬头,说:“你走吧。”
谢隐听话地转身离开。
叫他走他就走,桂菀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甚至有点想生气。
到了晚膳,谢隐也没出现在饭桌上,桂老爷跟桂朝都战战兢兢不大敢说话,怕惹了她,桂菀面色平静地带着女儿吃了饭,又抱牙牙回房,回去后发现床上只剩下一个枕头,婢女说方才姑爷来过,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子走,还拿了枕头,去书房睡了。
桂菀抿着唇,嗯了一声。
她把牙牙放到床上,牙牙许久没跟娘一起睡,还很高兴,左看右看找不到谢隐,歪着小脑袋:“爹?”
桂菀说:“你爹一会儿就回来,娘先陪你睡,好不好?”
边上服侍的婢女小小声说:“小小姐晚间睡觉,是要姑爷给她讲故事的。”
桂菀微微怔住,她看向书案,婢女机灵,回答道:“那正是姑爷给小小姐准备的书,听说都是姑爷自外头买来,自己一篇一篇读过挑出来的,小小姐已经能背好多首诗了呢!”
牙牙耷拉着小脑袋,桂菀勉强露出笑容安慰她说:“牙牙乖,今天晚上换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她让人拿了一本过来,惊觉里头的字自己居然都认得,一边的婢女小心翼翼道:“姑爷去赶考前便一直在教小姐认字,怕自己走后没人给小小姐讲故事,还给小姐您写了许多注释呢。”
这些都是下人们亲眼所见,哪个婢女不羡慕自家小姐呀,毕竟这年头,上哪里去找姑爷这样的人呢?
桂菀喃喃道:“在你们眼里,他这样好么?”
“夫人还在时,老爷算是远近闻名爱妻之人了。”婢女试探着看了桂菀一眼,见自家小姐没有生气,才壮着胆子说,“可奴婢觉得,老爷跟姑爷比起来,要差得远了,姑爷不仅疼小姐跟小小姐,还拿我们这些下人当人看。”
单琛可不会这样,单琛虽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穷书生,仗着读过圣贤书,傲慢得很,吃着商户的饭,花着商户的银子,还打心眼里瞧不起商户。
最可悲的是,当单琛功成名就,所有人都不记得商户对他的帮助,人人都说桂家配他不上,铜臭味玷污了他。
婢女犹豫了片刻,道:“姑爷从前是有些不好,可如今已改了,小姐跟他这样恩爱,为何不肯给姑爷个机会呢?姑爷可是解元了……”
桂菀注意到她说单琛从前“有些不好”,她突然灵光一闪:“单琛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婢女名叫秋梅,自幼跟在桂菀身边,对桂菀忠心耿耿,她想了想,说了个日期,桂菀瞳孔骤缩!
正是她被知州侄子玷污的那一天!
“那天发生了什么,你细细说给我听!不得有丝毫隐瞒!”
见自家小姐如此严肃,秋梅哪里敢搪塞,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闻诉说清楚,桂菀何等冰雪聪明,她有些懵,从秋梅的话她推测出自己这一世并未被玷污,单琛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救了回来。
“奴婢等人还奇怪呢,姑爷可是个文弱书生,别说骑马了,坐马车都能颠的他骨头疼!”秋梅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神奇,“咱们都不知道姑爷什么时候学会的!打那之后,姑爷每天早上都围着家里转圈,一开始是走,后来是跑,咱们都看不明白,现在早晨他还早起在院子里打拳,可厉害了!”
桂菀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是穿着水蓝色衣裙的自己拽着单琛胳膊摇晃,他面露无奈,最终却还是应了她的请求,一拳劈碎了半人高的巨石……
那笑靥如花的姑娘,真的是自己吗?
她攥紧了手里的书,耳边突然听见一阵小小的鼾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女儿小牙牙睡着了……挺着个小肚皮,像只胖鼓鼓的小青蛙。
桂菀把书放下,“我去书房一趟,牙牙若是醒了,你看顾着些。”
“诶!”
秋梅答应的格外干脆情愿,桂菀披了外衫,拎起小灯,没让人跟,独行而去。
书房还点着灯,想来里头的人还未睡下,桂菀抬手轻敲,门应声而开,她像是没看见谢隐一样走了进去,只见榻上放了床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他何止是没睡,是根本连被子都没打开。
而书房的桌上,还有着她练过的大字,字帖是跟着他临摹的,桂菀记得单琛的字写得很一般,可光是那几本故事书上的字,便是单琛学都学不来的。
谢隐不太敢跟桂菀说话,站在门口,也不敢离桂菀太近,直到桂菀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但话里那意味让谢隐不得不朝前面走了两步,桂菀不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桂菀低下头继续翻看桌上的字帖,她练过的字谢隐都有好好收起来并未丢弃,因此可以清晰看到整个字从差变好的过程,照着他的字帖临,字迹也与他越来越像……谢隐的字清隽飘逸,透着一股仙气,女子学来亦很好看。
谢隐有心破冰,他不忍见桂菀痛苦悲伤,便想起了自己尚未送出的礼物。
还一直放在身上。
他本来是想将锦盒递给桂菀,动作轻柔小心,生怕惊吓她,结果桂菀却误以为他是想要碰她,下意识挥手想要将他推开,谢隐不查,锦盒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跌落地面,将里头的簪子摔成了三瓣。
第24章 第二枝红莲(十一)
因屋内安静,所以簪子摔裂在地的声音格外清脆,桂菀眼神一动,内心生出陡然生出一种悔恨的情绪,可让她跟谢隐道歉,她却又说不出口。
谢隐弯腰将锦盒跟簪子捡起来,面色如常对桂菀道:“抱歉,我刚才没能拿稳……”
“别说了!”
桂菀突然情绪爆发,她咬着嘴唇恨恨地看了一眼谢隐手里的东西,大步从他身边经过往外跑,谢隐甚至没来得及拦住她,只能跟在她后头,一路把她送回院子里才又悄悄回去。
桂菀站在房门口,在谢隐转身那一刻,她扭头看见了他,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对前世单琛的恨,对这一世单琛的爱,两种复杂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令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回到书房的谢隐,望着书桌上被翻看还没有放好的字帖,一张一张按照顺序又叠放起来,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因此也不得而知他是否落寞或难过。
小牙牙还在熟睡,只有看到女儿,桂菀那颗烦乱的心才会得到一丝丝平静。
她轻轻摸着牙牙的小脸蛋,女人这一生嫁了人便注定了,后半辈子过得是好是坏,都要看嫁的男人如何,不过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赌博,而前世的她很显然赌输了,因此落得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下场,可她做错了什么呢?她爹、她弟弟和女儿,又做错了什么呢?却都成为了单琛往上爬的垫脚石,一个人怎么能冷血自私到这种程度,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桂菀迷迷糊糊睡去,她下意识想要朝依恋的胸膛靠,可无论怎么寻找,身边都是冰凉一片,而在梦中,她看到了比桂老爷、秋梅等人口中所说更加不可思议的场景。
从他出现在首饰铺子二楼,将她救下,抱着她跳楼上马,回到家中对她说的那些话,以及他诚恳的认错与请求,夫妻之间愈发恩爱,他从文弱矮小的书生渐渐变得高大强壮,光是站在那,便能给人带来极致的安全感。
他爱惜妻子,疼爱女儿,孝顺爹,对桂朝也很好,不再跟那些狐朋狗友来往,总是把时间花在她跟牙牙身上,出门在外,回来必定会给她跟女儿带礼物……
甚至还有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那一次一次作为女人活着的滋味。
他给她带来了希望,令她觉得每一天活着的日子都美好又幸福,他不是单琛,单琛根本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桂菀流着泪从梦中醒来,她双手捂脸,泪水自她指缝中溢出,小牙牙正在熟睡,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桂菀连鞋子都忘了穿,直奔书房而去,月亮挂在东方,天快要亮了,但书房的灯一直没有熄,桂菀一把将门推开,正惊到坐在书桌前修补发簪的谢隐。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肩头都淋了白霜才将窗户关上,并无睡意,看见桂菀满脸是泪,正要站起来询问,她却直直扑了过来,谢隐别无他法,却也不敢伸手抱她,手里还拿着工具,桂菀将他搂得更紧,眼泪将他的衣衫浸湿,泪眼迷蒙中,瞧见榻上仍旧叠得整齐的被子――他还没有睡。
桂菀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才抬头看着谢隐,他也正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柔和,以至于她不由自主地询问:“……你是谁?你不是单琛,你是谁?”
谢隐并不意外她会察觉,实在是他与单琛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也不会去模仿单琛的言行举止,那人灵魂污浊品行低下,他绝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可叫他如何回答桂菀呢?
“我不知道。”
谢隐最终选择了诚实,“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连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
因为想要证实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也有思想,才取了谢隐这个名字。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同“谐音”,他得到其他人的身体,拿走他们的灵魂,就本质上来说,是个使用同一具身体的冒牌货。
桂菀落下泪来,呆呆地看着他:“那单琛呢?单琛去哪里了?从今以后,我要去恨谁呢?”
谢隐沉默不语。
桂菀哭得鼻头都红了,谢隐见她脚上没穿鞋子,试探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腰肢,桂菀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了身体,谢隐便将她抱到了榻上,取来一边盆架上的布巾,蹲下给她擦沾满尘土草屑的小脚,缓缓道:“你应当去恨,他确实欠你因果,不还清便无法了结。”
给桂菀擦完了脚,谢隐用水净手,他似乎在迟疑,但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将手伸到桂菀跟前,掌心有一团小小的灰色的光,正不安地跳动着。
桂菀不解:“这是什么?”
谢隐的外表与单琛虽说相似,却又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否则对着单琛那张脸,桂菀可能会吐出来。
“他的灵魂。”
桂菀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不是想要报仇么?”谢隐看了看四周,恰巧榻上有个牙牙爱玩的布老虎,他便将单琛的灵魂塞了进去,放到桂菀手中,“随便你怎么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