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机挺贵的,虽然买得起,但没有必要,谢隐打算自己做一个。
平时秀宁很少出门,顶多就是朝交好的胡嫂子家去,其他时候便在家里做绣活,谢隐不做货郎之后基本全天在家,两人相处时间渐渐增多,不得不说,和谢隐在一起,比跟方大方三在一起更让秀宁感到安全和放松。
要是这样平静的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方大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平日除了地里的活儿,他每天拉两趟驴车,早上去中午回,下午去晚上回,虽然赚得不多,但总比没个进项强。
谢隐准备进山砍几棵树回来,秀宁见他拿着斧子出门,连忙问:“方二哥,你要去哪儿?”
“我上山一趟,很快就回,你在家里把门栓上,谁来都别开。”
秀宁听方大说过山里的可怕,见谢隐要上山忍不住道:“要不你还是等方大哥回来吧,兄弟两个也有板伴儿,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找了村里其他几个小伙子,放心吧。”
他这么说了,秀宁也只能看着他远去。
谢隐从不说谎,他的确是找了村里的几个人,其中就有里正家的小儿子,因为个头小没什么力气,所以靠农活肯定养活不了自己跟老婆孩子,但此人脑子很灵活。
秀宁想要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如果这是现代法制社会,那么问题不大,可这里是封建王朝,假如她的身份有问题,那就得一辈子躲躲藏藏,这种时候,跟里正打好关系是很重要的。
而且兴江村挺穷的,只方家致富,村里别的人家难免眼馋,谢隐也不想见他们穷困潦倒,能帮一把自然就要帮一把,他想引导他们养蚕种棉花,然后改进织布机,建一个小小的织布厂雏形,再慢慢扩大。
男人们可以继续在地里干活,但女人们不必再被关在家里,高门贵族可能不允许女眷抛头露面,可普通老百姓只想日子过得更好一点。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做出织布机,让村里人相信他真的可以,才能有话语权。
谢隐跟小年轻们很能聊到一起去,同时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些村里的信息,当然,他也不会亏待他们,别人帮他扛树,他直接打了一头成年野猪,众人乐疯了,挑着带回去,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围观,谢隐很大方地表示这头野猪属于村子,由里正做主进行分配,这大家看他的眼神儿都变得亲昵起来。
晚上有了香喷喷的烧野猪肉,吃得方大方三是满嘴流油,而吃相优雅的谢隐跟秀宁对视一眼,一个无奈摇头,一个掩嘴偷笑。
次日他便起来忙活,方大反正是看不懂的,秀宁搬了椅子到屋檐下,一边做绣活一边看。
谢隐手脚麻利又灵巧,一根根木头在他手里那样听话,看得秀宁啧啧称奇。
从早到晚,中午饭就得麻烦秀宁做了,方大第一趟车赶完回来,看见满院子的木屑,忍不住问:“二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做个织布机。”
方大头顶瞬间冒出一排问号,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也是你在外面卖货学来的?”
谢隐愣了下,忍住笑意:“是啊,看人家用织布机织布,觉得很有趣,就站着看了好几天。”
方大连连说:“了不得了不得,你竟这样聪明!小时爹让我们读书,我怎地没发现你脑袋瓜子这样好使?否则也轮不到三弟呀!”
谢隐笑起来:“术业有专攻,我在做这些杂事上有天赋,读书却是不如三弟的,正如我干活也不如大哥你一样。”
他真的很会说话,本来三兄弟里方大就是最自卑的那个,觉得自己哪里都比不上两个弟弟,结果听到谢隐这么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我也没有你说得这样好。”
谢隐便拜托他给自己搭把手,就这样,到了晚上,一架织布机做好了。
秀宁是见过织布机的,然而眼前这个织布机跟她见过的大不相同。
不仅体积更小、更轻便,而且噪声也很小,谢隐从山里还带回了几条蚕交给秀宁,秀宁慎重地将它们养了起来。
织布机好不好用,上一下手就知道,秀宁从前也用过,老式织布机又重又笨,得好几个人共同使用,效率低下,织出来的布匹质量还很差。
但谢隐还是不怎么满意的,因为他身为平民,没有铁的使用权,所以只能用其他材料,这就导致最终效果和他想象中的略有参差,可秀宁却惊喜不已,连连夸他厉害。
方大眼睛放光:“二弟,咱们要是把这织布机的图纸卖出去……”
谢隐道:“大哥,为什么要卖出去?咱们不能自己生产吗?”
方大哪里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愣了下,结结巴巴道:“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能行?明天我就去里正家里跟他说一说,这样的话,咱们兴江村的乡亲们都能有活儿做,女人们以后也能织布养家。”
方大都有点不敢说话了,他向来觉得自己是大哥,应当照顾两个弟弟,为他们保驾护航,可自打自己受了伤,二弟回来,一切似乎都变了……
谢隐又说:“要是咱们能建个厂子,先生产这些织布机,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再做别的……到时候,还得大哥你费心。”
方大不怕苦不怕累,只怕自己派不上用场,听谢隐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我能行啊?”
谢隐微笑:“当然能行。”
一个个的都来建设家园创造美好生活,他倒要看看,累得手指头都抬不动的时候,方大方三还有闲情逸致去共妻不?
人无耻无以立,寡廉鲜耻的人自然不会在意道德,要先有物质条件才能去追求精神上的富足,饭都吃不上了,人都要饿死了,知识对他们而言就还不如一块能充饥的树皮。
次日一早,谢隐要去里正家,却叫上了秀宁。
秀宁愣住了:“方二哥,我去做什么呀?我只会给你们添乱。”
“谁说的。”谢隐看她一眼,“我觉得你很厉害,所以需要你的帮忙。”
秀宁不大懂,但她信任谢隐。
谢隐说他在外面走南闯北虽很久,可会的这些未免也太多了,若是引起他人怀疑不好,也没法跟里正解释,所以想告诉里正,这织布机的改良之法是由秀宁来投奔时带到的,他仔细想过后决定还是跟村里人共享,这也能击破那些“秀宁在方家白吃白喝”的传言。
村子里虽有些人爱嚼舌根,可大部分人心都不坏,至于那少数,大不了不带他们。
秀宁跟在谢隐身后,她注意到他的步子很慢,应该是特意配合她的步伐,这让秀宁感觉很温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关怀过她,让她感觉自己也是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的。
“可是,这不就抢了方二哥你的功劳吗?而且……”
“放心好了,里正他胆子不大,我想在村子里建厂子,他一时半会肯定拿不准主意,要往上头报。”
秀宁歪歪头,没明白。
谢隐继续跟她说:“往上报就是报去县太爷那儿,县太爷见多识广,肯定能看出里头好处。除却织布机外,我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到时候都会以你的名义献出来,县太爷也要政绩才能升迁,届时不必说得太清楚,他就会主动给你置办一份新的户籍,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做我们兄弟三人的妹妹呢?”
秀宁已听得人都傻了,好一会儿,她眼圈一红,“方二哥……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你们三位才好。”
本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之人,可他们兄弟三人都帮了她这样多,她要怎样才能回报这份恩情啊!
谢隐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干,除了织布厂,以后我还想建个服装厂啊、食品厂啊、卫生用品厂之类的,但就是缺人干活呢。”
秀宁破涕为笑:“我一定不偷懒!”
像是秀宁绣的帕子就是,很多人都不愿意去成衣铺,宁可买了布回家自己做,为啥?因为太贵了,布贵,线贵,成衣更贵,衣食住行,衣排在最前面,足见其重要性,而且时下没有时髦的花色布匹,能开发的空间可大了去了。
等秀宁有了自己的事业,她还会用“以身相许”来报恩吗?她还会自卑、自厌、自弃于痛苦的过往吗?
她会发现好日子都在后头,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哪个傻姑娘会去做同妻?男人总想要多一些女人是因为他们不会被剥削,是因为男权社会里他们永远都是既得利者,而女人呢?她们仅有的一个子宫要被数位丈夫共享,“爱”就是最大的谎言。
正如谢隐所料,里正听说有新的织布机后激动的双手狂抖,当然他也没有立刻相信,而是要谢隐带他去看,秀宁又为他展示了新织布机的用法,里正这下是兴奋地在方家院子里团团转,可他的想法跟方大差不多,都是把这个图纸献上或是卖掉,根本不敢想自己村子也建个厂做这个。
“这、这能行?”
谢隐道:“又没试过,叔,您怎么知道不行?”
里正也想答应啊,可他哪里敢做这样大的决定?谢隐也不逼他,而是让他回去好好思考,果不其然,里正还是上报了县令大人。
这也是谢隐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图纸是方家的,如果是里正自家,人家肯定不会往上报,这万一被收走了自己却什么都没得到,岂不是亏大了?
但这图纸是方家的,他本身就捞不到太多好处,往上报了就算出事自己也不背锅。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谢隐并不生气,方大方三跟秀宁倒是同仇敌忾,觉得里正没良心,二弟/二哥/方二哥好心带全村人致富,身为里正倒是怂了,不想着先给村里人落好处,还去上报,真是叫人失望!
谢隐失笑:“我都不生气,你们气什么?”
“你脾气好,我们脾气又不好。”方大瓮声瓮气地说。“要我说,咱直接把图纸卖了,也好过被里正拿去借花献佛。”
拿他弟弟的东西邀功做人情,咋这么能啊?
第290章 第二十五枝红莲(五)
县太爷听说有人改造了老式织布机,新型织布机小巧方便效率高还可以单人操作,比谁都激动,立马让里正带着他亲自来看一看,谢隐本身也没想过能跟里正合作,这人太过瞻前顾后,总怕有意外,因此没什么胆量,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他不会做谋财害命之事。
别说是方大方三,就算整个兴江村的人都没见过县太爷,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了,能管他们死活的,因此县太爷的马车进村,一个个吓得是既想围观又不敢抬冒头。
县太爷姓何,面貌挺和善,面容清癯,他上任后的这几年,本县向来安分无事,可见是个真心想做好的,见了织布机后,何大人激动的语无伦次,反倒显得谢隐格外淡定。
他愿意献上图纸,但也有要求。
那就是在兴江村可以不受限制,建厂做生产商,同时还要允许他们建立织布厂,何大人听了这要求,很大方地挥手表示答应,这图纸若送到京中呈现给皇上……
他按捺住内心狂喜,在里正的见证下,给谢隐行了很多方便,但谢隐并没有立刻向何大人提出解决秀宁户籍的条件,毕竟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等有了成效,再来也不迟。
兴江村的建设便这样轰轰烈烈做了起来,从村子到山之间得有好几里地,这几里地都空旷无人,所以很适合做厂子选址,至于山上野兽的隐患,有谢隐在,倒也不必担心,它们不会下山吃人,而且选址离村子更近些,离山里还是挺远的。
若是真有豺狼虎豹下山吃人,那即便是躲在家里也没什么用。
要建房子就得烧砖,烧砖就得有砖窑,砍树的同时还得再种树,别说是兴江村,就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一起干活都不够,在谢隐的提议下,几个村的里正跟族中长辈经过商议,最终还是同意了女人们也出来干活。
不过,不能男女混在一起,要分开。
恰逢不是农忙时,家家户户都有空档,虽然也有人奇怪为何方二突然“懂”了这么多,但是里正跟县太爷的话,谁敢不听呢?且又有工钱拿,与其在家里发呆,倒不如出来做活了,一家人多赚那几十文钱,饭就能吃得再饱些。
砖窑烧好的头一批红砖就用来了建造厂房,谢隐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教他们如何盖房子,这砖房的好,但凡看过的人都会明白,建筑工是很不错的一条出路。
厂房建好后便投入使用,男女工人分开,因为缺铁,再加上手艺不如谢隐,所以织布机的制作过程要慢一些,但第一批做好的织布机便迅速投入了织布厂,由兴江村的女人们率先开始使用。
当看到那小巧方便的织布机将布匹缓缓纺织出来,且成功率极高,布匹质量也很好之后,里正激动地都哭了,他还想开宗祠祭拜先祖,觉得这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可他跟谢隐都不是一个姓,到底是谁的祖宗在保佑?
何大人见了也难掩喜悦,他在本县一任就是十几年没挪窝,得罪了人就得被人狠狠压一头,再加上自己没什么关系,眼见便要终生郁郁不得志,谁曾想人到中年,却遇到这般能工巧匠,他如何能不期待呢?
兴江村村民们的变化无疑是最大的,从前他们的生活里除了农活没有别的事,于是谁家有点八卦,就恨不得去扒个底朝天,俩小孩儿打架他们都能津津有味地看,总之就是又穷又闲。
但工厂建立起来后,家家户户都有了活做,见面也是问工作,对八卦还是感兴趣,但不像从前那样跟见了蜜的苍蝇似的。
腿脚好利索的方大还真就成了砖窑厂的厂长,每天带人烧砖,而织布厂这边则由秀宁负责,谁让只有她会用这织布机呢?而且她心灵手巧,很擅长做女红,其他人都比不上。
虽然大部分人都很配合,但也有那蛮不讲理的,比如兴江村卢家一家子。
这一家子男人都好吃懒做,全靠卢家女人撑起来,里里外外一把手,连女儿都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不心疼吗?
她心疼,但她无能为力,家里三个男人,她打得过谁,阻止得了谁呢?
村子里热热闹闹砍树烧砖建工厂招人,卢家男人却不让她去应聘,说女人成天抛头露面的没规矩,卢婶子听了,心都凉了。
随后她男人卢老三嘴里又骂骂咧咧,怪那已经被卖掉的女儿不懂事,上次把她赶走,居然到现在都没回来,看样子是翅膀硬了,不听父母话了,早知道生了这样一个女儿,不如早点把她掐死!
卢大卢二纷纷点头附和,又怪罪卢婶子做的饭不够滋味,清汤寡水连点油花都见不着。
而他们能吃上肉,还不是靠得卖卢姑娘的钱?
她要是不往家里送月钱,他们喝西北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