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玲翘起兰花指,摸了摸鲜红的指甲,实验室按理来说不应该染指甲油,但她最近上瘾了,宋致远那种瞎子是看不见的,所以也没人管她。“我说安然同志啊,安厂长,你就不怀疑一下,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你家老宋失散多年的双胞胎?”
安然一愣,别说,她以前是有过这个怀疑的,但俩人都有各自的父母和家庭,怎么可能是双胞胎呢?
“你咋这么笨呢,你想啊,双胞胎还有抱错,或者送人养的……就你婆婆那副尊容,能生出老宋那样的儿子?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啊?”
安然对“抱错”两个字是相当敏感,本来还不觉着有啥,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的,忽然被萧若玲这么一说,虽然嘴上不想承认,但她说的确实有点道理,宋致远和宋母宋清远宋明远都不像,她一直以为老宋像他爸,那他爸到底长啥样呢?不可能他哥哥妹妹都一点不像父亲,他一点也不像母亲吧。
而秦京河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她也是见过的,跟他也不像,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像。
俩人都不像他们各自的父母,这说不过去啊!
上辈子宋虹晓就是谁都不像,既不像她也不像老宋,她还一直以为她是遗传了他们的隐性基因……结果呢,假的就是假的。
这么一想,安然心里就忽然很难平静。
这种猜测一旦产生,就会形成一根刺扎在心里,扎得她不舒服,时不时就要想起一下,时不时就会冒个头,看老宋的眼光也不自觉的带了点异样。
宋致远摸了摸自己鼻子,“怎么了?”
安然干脆爬起来,趴着看他精致的犹如雕刻品一般的五官,“你……”
说了一个字,又觉着说出来不对,这话太唐突了,任是谁被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都会很不舒服吧?
开玩笑也不该这么开的。
宋致远侧身,“怎么,有心事?”
安然忍了忍,“你海城的父亲,你长得像不像他?”
宋致远皱眉,然后翻身,背朝她,“我希望不像。”
“希望不像,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宋致远却不说话了,但他的呼吸不像往日那么平静,似乎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极力的压抑。
安然一直知道,他的童年一点儿也不幸福,甚至也想过他对宋父的态度比宋母更差,但是绝对没想到是这样的,毫不遮掩的反感,甚至是痛恨。
是的,他恨自己的父亲。
安然不知道说什么,继续追问来龙去脉就是二次伤害,只能等待他哪天能看开,自己心平气和地主动跟她提起才行。
作为妻子,能给他的就是从身后一把抱住他,“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不提了,好好商量一下小野上学的问题吧。”
果然,说起闺女,老宋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我们还是尊重她吧,给她最大的自由。”
“可是她要真去了八一中学,那对她的理科分数基本没有任何提升啊。”
“为什么要提升?我不觉得学校里还有老师能让她提升,她现在已经完全具备独立自学的能力。”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无论什么老师教都不重要了,她可以完全自学,对吗?”
“嗯。”
安然其实一直也有点这样的猜测,初中三年闺女的变化非常明显,就她思考问题、为人处世和说话做事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绝对会觉着她就是一个介于少女和成年人之间的女孩子。她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在学校,估计就是不太想太不合群而已,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大概,这就是天才的痛苦吧?
本来纠结了半个月的志愿填报,忽然间就茅塞顿开了,安然四肢一松,躺成大字型,胸腔里长长的舒口气:“行吧,我就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是这么说,但安然女士的脾气,怎么可能真由着这俩不着调的父女自己去“看着办”呢?到时候还不知道要“办”成啥样哟。
第二天,安然就自己上陈校长家,把小野决定好了,继续留在八一中学的事情告诉她。
果然,陈校长可高兴坏了,她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天才学生,幼儿园期间就获得全省数学竞赛冠军,十一周岁不满就初中毕业,关键是小小年纪就能取得世界级大奖的冠军,这种简历何止是镀金,分明就是镶钻好吗?!
能把这种简历镶钻的天才学生留在学校,以后不知道能给学校挣来多少荣誉。这初中三年,因为这位亚洲冠军在自己学校里,每次开会领导都要问一下小天才的情况,她也跟着多了许多与领导接触的机会,不好吗?尤其是去年她获奖以后,京市教育部直接来人给她颁奖,连带着参观了一圈八一学校,觉着硬件配套不行,直接就给省厅打个招呼,财政局就给八一学校拨了五万块的经费,用于改善硬件设施。
于是,八一学校成了书城市乃至石兰省第一个修建了篮球架足球场,还搭起了乒乓球桌的学校,那足球场还是种的青草!别说躺进去多舒服,就是在外头听见都是能羡慕死人的。
因为小天才能留下,陈校长很高兴,直接说:“要不这样吧,等明年军医大学来要人的话,我们优先推荐包文篮同学怎么样?”
倒不是完全为了投桃报李,主要是包文篮那孩子她也很欣赏,每次学校办个啥晚会节目,没有人报名他都是第一个争着报的,运动会体育项目更不用说,有他的地方就有人参加,更别说每次帮着搬桌子搬凳子布置场地,总是抢着脏活累活重活干,虽然成绩不是最优秀的,但师生们都很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大个子。
从今年开始,军医大学都会给八一学校一个招生名额,采取的是学校推荐制,今年名额放出来的时候高考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了,优秀的学子已经收到心仪大学的通知书,剩下的普通学生,推荐去又不合适,最后领导班子思来想去开了很多场讨论会,把推荐名额给了一个平时表现不错但高考落榜的学生。
可这样落榜的学生每年都有,还很多,单给出谁对其他人都有失公平,所以他们决定从明年开始就全改成高考前就进行推荐,择优推荐,而这个“优”不单指学习成绩,应该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
包文篮不就是这样的学生吗?学习成绩以前只是中上游,去年从港城回来后倒是忽然之间上进了很多,学习成绩进步很大,已经能排到班级前十了。
这个“前十”可不是普通学校的前十,而是全省最强的八一学校五个班里的前十名,放外头普通学校里最差也是尖子生行列,因为进步太大,就连校长都听说了,专门把文篮找去鼓励了一番。
他要是还能保持住这个优势,等明年高考前能得到军医大学推荐的话,就那就是妥妥的大学生了。
安然也很高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闺女出息是闺女,儿子也不能落后……至少,别落后太多。
“啥?!”包文篮一蹦三尺高,“让我去上军医大学?不干不干。”
安然生怕他这一米八五的大高个顶天花板上,“你好好说话,咋呼啥呢,这么好的机会还不一定轮得着你呢,我只是说有可能,知道啥叫有可能不?”
“反正我不管,我不想当医生。”
“当医生怎么你了,医学是永不过时的,别的行业老了就得丢饭碗坐冷板凳,医生却是越老越吃香,你怎么不愿了?”
文篮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妈你就甭费劲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医生比杀了我还难,你就让我好好的去当个兵不行吗?”
好嘛,现在又想当兵了,中途曾经想过当运动员,暑假里想当警察来着。安然对这个“见异思迁”的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爱咋咋地吧,他今年不想当医生,说不定明年就想当了呢?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时间的脚步总是在不经意间来个加速度,尤其是小野上高中后,课业忽然紧张起来,时间过得更快,一转眼就到了要操心包文篮高考志愿的1984年了。
第118章 三更合一
后来, 退休以后,安然曾仔细回想,怎么1983到1984年这两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呢?
印象中的这两年, 她一方面忙工作, 厂子里的事越来越多, 因为1983年底东风纺织厂成为系统内第一个设立职工大学的单位,成为省里的一面旗帜。
每天下午六点钟以后, 厂子里不仅有机器的轰隆声,还有教授们上课的声音,学生们朗读的声音,职工家属院里也多了很多孩子的玩闹声。
安然搞出一个奖励制度, 凡是自愿加入职工大学学习并顺利参加每一年期末考的, 按考试总成绩排名, 前三十名发钱。
凡是取得单科成绩最高分的,发钱。
凡是按规定取得毕业证书的, 发钱。
最后, 谁的证书多, 谁学到的技术多,也发钱。
安然以前自己开服装厂的时候就喜欢用这招, 简直百试不爽。现在也一样,青工们为了能多得几十块钱,全都铆足了劲, 一下班打一缸饭端到教室里, 边看书边吃,教授一来,所有人肃然起敬,晚课上到十一点依然舍不得让教授们下班走人, 问问题的排队都排到教室门外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呢。
以前被耽误了,现在有不用交学费的大学可以上,取得的证书和资格单位也承认,能直接带来职称和工资的增长,谁会不愿学呢?
目前开设了五个专业,每一个专业报名人数都是爆满,上课的时候教室坐不下,很多都是一条板凳坐五六个屁股,挤一挤,就能挤出海绵里的知识来。还有的干脆抱着小板凳来,靠墙坐,过道都快过不通了。
不过家长们都去上大学了,孩子们就只能放养在院里,不是谁家的孩子打了谁家的,就是谁家的又弄坏了谁家的扫把撮箕盐巴罐子酱油瓶子啥的,厂办每天被这些告状的小孩搞得焦头烂额,太烦了呀。
而安然只能想个办法,搞出个轮流值守,看护孩子的排班表,到了那天,如果那两名家长有事不能看护的话,就让他们想办法找人来替代或者换班,反正必须得保证家属院有家长在。
大孩子还好,小孩子却必须得有人看着才行,不说像幼儿园老师一样分配吃的换裤子,但至少得拦着别让小孩做危险的事。谁家都想读书,可孩子也是厂子的未来,不能放弃啊。
安然以前在阳二钢就是搞工人大后方的工作,现在对家属区的事儿也是轻车驾熟,反正该怎么怎么来,谁也不能例外。反倒是工人们害怕因为值班看孩子而落下课程,复学后都会加倍努力,加倍的用心,把课程给补回来。
东风纺织厂这股优良学风,在系统内很是有名,就是系统外的人都知道了这个职工大学的好处。它比夜大好的地方就是不用真枪实弹的考,只要想上,报个名就行,大大的提高了全体工人的积极性。
为此,高美兰还在大会上夸过好几次,东纺简直不要太风光。
当然,想要这种风光的人很多,想模仿的人也很多,甚至还有人来找安厂长取经,可一听东风纺织厂有那么多经费储备,动不动就发钱奖励,顿时都偃旗息鼓了。
毕竟,东纺可是有钱呐。
这个纺织厂,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已经成为整个纺织系统内最挣钱的厂子,而作为改革试点,省里同意他们在刨除运营成本后剩下的利润里,能够拿出一部分来自行支配。
这种“支配”的空间可大了去,安然主要用在三个方面:一是涨工资,多劳多得,愿意加班的可以算加班费;二就是职工大学的奖励机制;三是改善职工福利,一年几个法定节假日,发点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家户户都有份,儿童节有孩子的家庭还能多得十块钱。
大的福利,譬如房子和大幅度涨工资暂时还做不到,但能切切实实改善职工生活的必需品,安然倒是很大方。
要问这支“后起之秀”为啥这么能挣钱?那得从他们安厂长搞产研结合,把日本人的设备改造改造再改造说起。
他们改造后的机器,不仅马力更大,效率更高,纺出来的布质量也非常好,染色固色也做得很好,怎么洗都不容易掉色,自然受市场欢迎。
东纺现在的产量比刚开始翻了两番,产量一高,这时候又是开始对穿衣打扮最舍得花钱的几年,几乎是纺织布还没从机器上下来呢,就有服装厂来等着领货了,每逢出货的日子,门口的汽车长龙能排到省道上去。
以致于都建厂这么长时间了,仓库就没放过几次成品,都是用来存放原材料的。
另一方面,安然家俩孩子都是高中生了,生活自理能力和自律能力显著提高,不用再像小学生一样督促写作业检查作业啥的,衣服也能自己洗,时不时还会给帮忙做点家务,她的日子就轻松多了。
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想吃啥做点,不想做就下顿馆子。现在大街上开的饭店可多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而且味道都非常好,份量非常足,一家四口点两菜一汤就够吃了,一顿下来也花不了几块钱,还能保持不浪费,把菜盘子吃得光光的。
日子清闲,就过得快,等安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1984年6月份,十八岁差一个月的包文篮同学,准备高考了。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安然就问他需不需要妈妈每天请两个小时假陪他复习,人一副见鬼似的表情看着她,安然总感觉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
高二这一年包文篮奋发图强,成绩又进了一步,稳定在班级前七,最好曾考过第四名,这可把当妈的高兴坏了,安然当场放出豪言壮语:要是能考上名牌大学,十八岁成人礼就是一辆小汽车。
为了这辆小汽车,包文篮学习得更起劲了,基本每天回家都是看书,做卷子,改卷子,看错题,到了最后一个月他连吃饭都要看卷子上的错题。
小野自愿成为他的人形喂饭机器,乖乖把馒头掰开,抹点虾酱或者牛肉酱,再夹一点土豆丝,送到他嘴边:“哥张嘴。”
“嗯嗯,我妹喂的就是香。”
“那是,哥你好好复习,别分心,我们也不说话吵你了,啊,明儿一早我还给你煮俩鸡蛋加一根油条,保准你门门考一百分。”
“哥,紫菜汤不烫了,你快喝,这是补肾养心的……”
话未说完,文篮一口汤喷了出来,瞪她一眼:“闭嘴,你哥我不需要补那玩意儿。”哪个男人能承认自己肾虚呢?反正他包文篮也是十八岁的男人了。
小野虽然也上高一了,但因为年纪小,对这些“男人的话题”一知半解,一脸问号。
安然和宋致远对视一眼,小野这孩子,是疯魔了吗?
安文野这护哥狂魔有多狂呢?以前是哥哥蹬车载她,现在反过来,她在前面蹬得哼哧哼哧的,腿都快蹬断了,哥哥在后面的小座椅上,两条大长腿缩着,叼根狗尾巴草,时不时还嫌她骑太慢。
安然曾在路上遇到过几次,说开车送他们,人兄妹俩都不要,就要一个当车夫,一个当大少爷……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得吧,看你们能坚持到啥时候。
包文篮的“奇怪”之处不光如此,他明明每天忙得吃饭喝汤都得妹妹伺候的人,居然还有时间每天早上洗个头,把头发梳得光溜光溜的,苍蝇上去都能摔个骨折。
这一天,趁着周末兄妹俩和严斐房明朝相约上新华书店,安然帮儿子打扫房间。以前是不需要她帮忙的,但最近被小野搞得她于心有愧,自己这妈妈当得可真太轻松了。
就当良心发现吧。
她先把孩子桌上的书归拢一下,又把他床上团成一团的被子提起来起劲抖,阳光里都是抖出来的飞舞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