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式微,谢相正妻都不大受人待见,何况一个区区妾室。若真要说巴结,那还得就着谢贵妃的生母林姨娘的面子来。
谢嫣然如今在宫里头恩宠正盛,不过两日便觐封了位份,得了正一品贵妃的头衔,暂摄六宫事。
新皇登基不久,迟迟未开选秀,内廷仅一帝一妃,唯一的妃嫔也是谢氏族人,更激起了群臣对谢氏的不满,一连数日,十几封奏折上到傅翊跟前,皆劝新帝广纳后宫、泽施雨露。
李氏知晓宫里这群奴才贯会捧高踩低,昔日相府门庭显赫,宫中办宴下人来迎礼,恨不得连那庶出的小姐都要一并唤上,如今却是连个正眼都不舍得给了。
“阿双,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恐误了时辰。”
阿双是李姨娘作姚氏陪嫁丫鬟那会儿临时起的贱名,自抬了姨娘以后,谢铮衡按照规矩另给她择了个寓意好的新名,可要正妻姚氏一回都没唤过,全当没这回事似的,私底下照旧‘阿双阿双’的叫着。
姚氏行至自家马车前,由人搀扶着一只脚踏上凳墩,朝着李姨娘那侧唤了声。手下捏着佛珠的力道不自觉的加紧,若是她的儿子还活着,又哪里轮得到他谢殊…
**
廊外不远处响起佩玉鸣鸾之声,姚氏的马车刚行远不多久,孟清禾便扶着谢殊沿着一进前的石阶缓缓走了出来。
“谢太傅,夫人,这边请。”
大监事在此恭候许久,脸上不见一丝不耐之色,反倒极为殷勤的上前,周全妥帖的领着二人入舆车。
沛文和拢枝立在一旁,将各自的二位主子送走后,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宫规森严,他们这样的小仆从自是没法一同跟着去的。
“昨儿净室是你领着婆子清理的?往后这档子事,还得多麻烦拢枝姐姐了,我…我……”
沛文挠着头,一句话在嗓子眼堵了半天,都没说全的模样实在滑稽,又惹得拢枝嘲笑了他好一阵儿。
**
皇城门口关卡处,大监事赶着御马持令牌畅通无阻的过了几道辖口,直至内庭禁门处,遭到卫兵阻拦,不得不下车例行盘问搜查,他方才勒紧了缰绳,临时唤了几个小太监扶舆车内的贵人下地。
谢殊今日着了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叠边,暗朱色祥云宽边锦玉带衬出他的一袭笔挺身姿和宽肩窄腰的气度来。
晨起时刻,孟清禾刻意选了顶嵌玉小银冠束起他的墨发,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矜贵清绝。
孟清禾挽着他臂膀上银丝边的盘绣罗纹,率先拾步而下,复又回头挑开幕离,托着男人白净修长的大手,小心翼翼的将人搀了下来。
事关谢殊,孟清禾必是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尤其是自鸿禧楼回来后,连拢枝这样贴身人都鲜少有机会与谢殊单独接触。
“清砚,阿弟在等我们,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清禾眼底带着浅笑,昨夜谢殊态度缓和,今早由她伺候梳洗更衣,也不似以往冷淡,一派温润的气质她很是欢喜。
虽不知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一改之前的固执淡漠,可在孟清禾看来,只要他能如此乖觉下去,做一个好丈夫、日后的好父亲足矣!
沈尧安领了一些内阁大臣候于二重门侧,远远望见一对璧人缓缓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领路的大监事是他前两日选出的极有眼色的老宦人,傅翊心中对谢殊仍是颇有微词,可耐不住孟清禾的偏执性子,今日傅翊对谢殊的态度,恐需一人周全着些,免得伤了和气,闹得姐弟离心。
“今日容大将军回宫复命,陛下有令,朝中重臣列于二重门外相迎!”
沈尧安收回视线,拂尘一扬,心下莫名生了几分忐忑,若说谢家人不好相与,那容家这位战功赫赫的镇西大将军,俨然算得上食人的豺狼虎豹。
最近兆京为容景衍上门议亲的官家夫人近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朱雀大街上最热闹的一户官宦人家非其莫属。
***
孟清禾一袭浅色的翠烟衫,碧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三千青丝绾成一个松松的坠马髻,云鬓上的素饰钗环并不多,斜插着一支金步摇,眉心一点花钿,朱颜娇俏,身姿娉婷。
谢嫣然早早候在御花园,命掌事嬷嬷们备了茶水糕点,等着自己的兄嫂前来。
“娘娘如今恩宠加身,这可是六宫独一份的~”
老嬷嬷摆弄着架设在玉案后的古琴,当今圣上好音律,每至贵妃宫中皆要抚琴一曲,久而久之,内里侍人便顺着傅翊的意思,将他的配琴送至谢贵妃处保管着。
谢嫣然抿了抿唇,不多言语,凝重烟波浩渺的御湖,眉上又多染了一份愁思。傅翊当着爱着她么?他都不碰她的,只是外在光鲜罢了。
“朕觉得你们谢家人脏。”
初入宫闱侍寝那晚,傅翊一身明黄坐于她宫内,弹了一夜的琴。她跪在一角瑟瑟发颤,就这么跪了一夜,又何来的恩宠呢?
隔日前往寿康宫,姑母训诫的话她没听进去几句,倒是傅翊那句‘你们谢家人’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桓不去。
“你去三重门处看看吧,兄长他们应当快到了~”
谢嫣然吩咐婢子前去迎着,目光倏尔又落回到那架古琴上,琴身老旧、琴座斑驳,底下的轴木混着琴弦更是怎样也调不出上等的音色。
可傅翊就是喜欢它,宫中名琴何其多,他又是出于何种情思对其这般念旧的呢?
谢嫣然出神片刻,那婢子已然领了人朝着凉亭这边走来。
宫中景色秀丽,假山隽秀,湖石奇异。外邦藩地进贡过来的新奇玩意儿在这里不胜枚举,只要是圣上跟前得宠的人,各管事都会变着法子献宝到跟前,博卿一笑,结个善缘。
这里和谢嫣然生活了十余载的相府截然不同,从前姚氏打压着,闺阁里的钗环物件自是没法和嫡出小姐相提并论。
李姨娘隔三差五的来她这里闹事找茬,姚氏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请家法把她关入柴房面壁思过。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了太多,圣上只是不喜她是谢家人,在吃穿用度上还从未苛待过她呢~
“大哥,你来啦~”
望着谢殊许久不见的身影,谢嫣然眼底一热,不禁泛出点点泪光。
她小娘近乎可以说是以‘静养’的名义被撵出相府的,姚氏佛口蛇心,明里仁慈实际上暗地里害她小娘滑胎多次,好好一副身子骨就是被这样磋磨坏的。
好在谢殊承了嫡子之位,日常照拂她不少,她孤身一人少不得被主院婆子欺凌,也是这位兄长及时出现替她解围。
谢殊听着这般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轻应了一声,任由孟清禾搀扶着缓缓入了座。
照理说这算是孟清禾的归宁宴,傅翊本该亲临的,怎奈前朝事务繁忙,他尚需耽搁一会儿,只得让谢嫣然先来作陪。
“嫂嫂,兄长身子不便,劳你多费心照料些了~”
谢嫣然与孟清禾同为庶女出生,二人持礼相待,并无高门贵女的矫情做派,倒是出奇的意气相投,不禁打开话路,互相畅聊了一番。
“贵妃,圣上待你,可还亲厚?”
孟清禾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心底也暗知谢嫣然在宫中定是难以自处,谨小慎微。加之谢太后那边的晨昏定省,一番责难自是免不了的。
“嫂嫂无需担忧,圣上他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不曾亏待嫔妾。”
谢嫣然一拢纬地数尺的橙朱色长袭纱裙,倏然垂眸,眼底神思难掩落寞,这般明显的口不对心,旁人又怎会觉察不出。
孟清禾眸色微沉,望着眼前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美人心下升起一丝怜悯,本该被傅翊纳入后宫的是谢家嫡女谢颐芸,只因姚氏死咬住亲女儿不松口,连夜将人送去了外祖家,谢太后这才另寻了一位庶女。
谢家人知道傅翊的皇位坐不长久,内忧外患愈发沉重,不过暂时的缓兵之计要谢家一个嫡女着实划不来。
若此时登基的是太子傅珵,那姚氏又岂会让这大燕的皇后之位便宜了他人。
“嫣然,为兄许久未听你抚琴了。”
一旁谢殊倏尔开口,谢嫣然眼眶愈发滚烫,落座于那架素琴前,开始御律转谱。
孟清禾重新坐回谢殊身侧,眸光无意间触及那把旧琴骤然一凛!
作者有话说:
剧透:女主弟弟是小疯狗~~
第19章 、归宁
谢嫣然微微福身,婉婉落座,素手轻扬,曲韵婉转。
她一手琴艺皆出于谢殊之手,幼时处境艰难藏拙深闺,是这位嫡兄告诉自己,女子当有一技傍身,今后方有出头之日。
傅翊那日也正是在偶然间看到她在闲暇时鸣琴低吟,聊以慰藉,这才起了几分兴致,觐了她的位分。
一曲毕,谢嫣然起身把盏,朝着孟清禾方向敬了一杯清酒。
“嫂嫂今日入宫亦是得陛下体恤,嫣然在此代为礼待。”
“朕耽于琐事迟来片刻罢了,又何须贵妃操劳。”
亭台不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傅翊头戴十二珠扣流冕迎面而来,前方宦人打着帝王仪制的走扇,被他不耐遣走,直入谢嫣然跟前。
她下意识往谢殊方向后退了两步,随之腰身一紧,被那抹明黄不容拒绝的揽在了怀中。
“闻弦歌而知雅韵,朕记得前几日教贵妃的是《阳春白雪》,今儿怎滴变成了《平沙落雁》,莫不是贵妃不喜欢?”
傅翊大步上前,落座在谢殊对面。谢嫣然琴艺不俗,方才弹奏亦是突显了几分烈性,三起三落节奏明快,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意却在借鸿鸪之远志,抒逸士之野望。
“谢太傅,你对朕的安排可还满意?”
他自然知晓谢嫣然一闺阁庶女,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习这等磅礴的曲子。倒是这谢殊,将自家庶妹教导的有几分意思。
“为陛下解忧,本就是臣等分内之事。”
谢殊起身缓缓行了一礼,躬身许久,却并未得允平身。
孟清禾从破旧半损的古琴上收回视线,眸光望向傅翊欲言又止。
这琴是从前西三所的一个小宫女从宫外夹带进来的私物。那个小宫女被派来贴身伺候过傅翊一段日子。
傅翊那时初入冷院年岁尚小,心性单纯,只得和那年岁相仿的小宫女相依为命。
两人平日里抚琴为乐,虽是时常饥肠辘辘,倒也度过了一段宁静平和的欢乐时光。
谁曾想,傅翊后来在无意中得知,那宫女竟是谢太后派来监视他的人,他当晚就将人推入御湖溺死了,却独留了这架年久失修的古琴相伴在身侧至今。
“贵妃,朕想听一曲《阳春白雪》,不知你是否尚有余力?”
傅翊龙袍上的曜色蟠绣醒目,他眼角拖出一尾余光睨着身旁不知所措的谢嫣然,她在怕他,这是件好事,本分的妃嫔最是贴合心意。
谢嫣然指尖微颤,她根本就不会奏这首曲目,兄长没教过她,傅翊…那日根本算不得教!他不碰她,却用尽一切手段来折辱她。
“陛下,臣妾…不…”
吞吐不清的言辞断断续续,谢嫣然语音哽咽,娇颤的身子无助的望向了自家兄长,可他瞧不见,这幅样子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在宫里的处境并非传言中那般光鲜。
傅翊并不给她后退的机会,粗粝的大掌攥着她白皙的皓腕,用力钳制着她,将人紧紧扣在自己身侧。
“阿弟,这琴有些年头久了,音色不佳,你当换了。”
孟清禾垂手牵过谢嫣然,她指尖尽是涔涔冷汗,袖口处纱罗晕出一片水渍,看向傅翊的眸光愈发躲闪。
“嫂嫂——”
谢嫣然低唤一声,嗓若莺啼,楚楚可怜。她与谢殊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眼尾处泛红恰若一汪春水盈盈,眉宇间神色与谢殊动情时确有几分神似,只他那眼底的深邃更甚且面上平静无澜,叫人看不到底。
孟清禾心间动了几分恻隐,傅翊自登基后,愈发喜怒无常,近前宫人除了沈尧安和福顺公公,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红袖故去已久,留着旧物只徒添伤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