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殿的接见结束之后,姜离并未单独留下任何人,而是只带着赵盐在宫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他自然知道,今日此议既然提出便没有收回的余地。无论炎侯本人是何打算,自己都必定要坚持到底,哪怕旁人再有不解。他能够看得出来,适才练钧如和炎姬的神情都很古怪,对于婚嫁似乎并不热衷,大约,他们也知道这件事要真正促成有多么困难,亦或是说,他们也明白,自己提出这一点完完全全存着私心。
自己的命数还有多久,是一个月,还是三个月?姜离自失地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和儿子重会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希望能够延长寿元,但那只是痴心妄想,即便身体真能够撑过去,别人也不会容许他活得更长。从练钧如不时表现出的沉默中,他早已看出了端倪,似乎,能够保护他这位天子的人已经不多了,一切,唯有靠自己而已。
不知不觉间,姜离竟来到了交泰殿前的空旷广场,却愕然发觉四周一片寂静,就连理应守卫在此的禁卫也不见踪影。沉吟半晌,他终于踏上了那一级级白玉台阶,自从虞姬被废鸩杀之后,他已经许久未曾踏进这里了,即便是舒姬封后也不例外。对于这一座由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占据的屋子,他始终存有一种天生的恶感。
出乎他的意料,舒姬并没有待在交泰殿中,几个内侍宫婢诚惶诚恐地禀奏了事情经过,原来,除了定时接受后宫嫔妾道贺问安之外,舒姬很少踏进这个地方,反倒是不时去太子东宫转悠一圈,平日仍然住在自己的宫室之内。
听了这些,姜离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死板着的脸色也和缓了下来,随意敷衍了那些内侍几句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交泰殿。舒姬很聪明,居然会知道自己的喜恶,这个地方,他今后再也不会踏进半步。
“陛下,您身体还未痊愈,是不是先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赵盐从适才开始就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见姜离隐约现出疲色,连忙趋前问道,“前面就是御花园了,那里的澹波阁既避风又能赏玩风景,不如您就到那里歇一会吧?”
姜离倏地停下了脚步,冷冷地回望着赵盐,目光忽然变得无比犀利。许久,他才回转头去,淡淡地吩咐道:“就依你!”
赵盐如蒙大赦地趋前引路,时不时回头观望一下,姜离尽管身体孱弱了许多,却总是不愿让人搀扶,今日又只有他一人随行,若是有什么闪失,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好容易捱到了地头,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唤了几个内侍准备,自己忙不迭地将姜离搀了进去。
姜离上下打量着这座依湖而建,高大通透的宫室,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也不知是哪个蠢材设计的地方,亭子不像亭子,房屋不像房屋,要想赏玩风景便只能到临湖的一侧,另一侧则完全是休憩的地方,算作茶室还差不多。不过,望着隆冬而未曾结冰的湖面,他久违地泛上了一股温情,心情也随之松乏了下来,淡淡地吩咐赵盐去准备清茶。
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未曾这么有兴致了?姜离仰望着清澈的天空,目光逐渐迷离了下来,身为天子,除了几座正殿和宠妃寝宫之外,他几乎没有完完整整地逛过整个王宫,今日这种闲游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一次次争权夺利,一次次血腥搏杀,几乎耗尽了他每一点每一滴的心力,可事到如今,他仍旧没有看到愿望达成。他握在手中的权柄,不仅未曾胜过先祖,甚至还在不断流失。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却不能真正纵马河山,拥有天下,他所坚持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当初又何必用那么大的代价获得一个完整的御座?
“恭请陛下用茶!”一个紫衣宫婢小心翼翼地趋近御前,毕恭毕敬地跪倒在地,双手高捧茶盘过头。
姜离不经意地扫过面前的女子,突然浑身巨震,眸子中满是惊恐,刚才还怡然自得的表情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尽管那宫婢深深俯首,脸色也是拘谨不安,但那轮廓神情衣着,竟像煞了那个夜夜入梦的人。
他的惶惑立刻惊动了赵盐,这位宦者令连忙上前呵斥道:“大胆,陛下用茶自有我伺候,你怎可轻易惊动御驾?”赵盐接过茶盘,连连目视身旁诸内侍,只想知道这宫婢的底细。
“不要苛责了她!”姜离终于稳下了心神,不满地挥了挥手,“是朕自己失态,怪不得她。唔,你抬起头来,朕倒觉得你像极了一位故人!”
“奴婢遵旨!”紫衣宫婢适才就始终跪伏于地,此刻夷然不惧地抬起了头,一双美眸直直地凝视着君王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良久,她才轻启樱唇道,“陛下如今可还是觉得奴婢像您的故人?”
“雪作肌肤玉为颜,真像……”姜离仿佛没有听见那宫婢的词锋,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道,“朕苦苦寻觅多年,却没有想到你会掩于宫中,没想到……”
赵盐本能地觉得不对劲,情不自禁地朝那宫婢看了一眼,目光骤一交击,他就几乎感到难以把持心中杂念,一股足以将五脏六腑焚烧殆尽的烈火烧得他几乎痴狂。好在他本就是断欲之身,狠狠地一咬舌根,这才勉强恢复了神智清明。他骇然发觉,只是这短短一刻间,整个澹波阁中伺候的内侍宫婢全都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唯有华王姜离仍然和那紫衣宫婢对视着,似乎深深地沉沦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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