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望向蓝古,沉沉道:“这才是第一日。”
蓝古闻言,全身仿佛松懈下来似的,僵硬顿时化解。他鞠躬行礼,沿着路飞快地走了。
消失前,还远远瞥了墙上的泠琅一眼,得意而轻佻。
余下众人依次打了水,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只有阿部停留在原处,似乎在等着泠琅动作。
泠琅跳下墙,两步走到井边,哗啦啦地摇着辘轳。在水声中,她听见身后传来足音。
阿部站在她后面,居高临下地道:“你见过阿落了?”
泠琅说:“是的。”
她以为这人想说什么,结果直到沉甸甸的桶被拉上来时,他都没再说一个字。
当她将桶提到手里,阿部才意味声长地说:“她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个不听话的外乡女人。”
泠琅猛然转头看他。
阿部露出笑:“但她现在已经很乖巧,是不是?”
泠琅直接问:“她也是外面来的?她来了多久?今年多大?”
阿部没有回答任何,他只用那双兽一般的眼睛将她望着,傲慢而从容。
泠琅已经有点烦躁,她转过身刚想说点什么,结果水桶磕在井口,提把湿润,她手一滑,桶便直直往下坠——
她看见眼前晃过一道虚影。
下一刻,桶又被送回她手中,阿部盯着她,声音低沉:“拿好你的东西。”
水桶仍旧满,一滴未洒。
他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那桶水全数浇在了泠琅身上,她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痛痛快快地在清秋深山中打着哆嗦,钻到被子里的速度也很痛快。
被子里的人说:“夫人身上好凉。”
泠琅立刻缠上双臂,她环抱着对方的腰:“这不就该夫君发挥用处了吗。”
江琮半倚着墙,轻笑道:“夫人不是说我只会冻炕头?”
泠琅贴得极近,她感受到他衣衫下坚实有力的腰腹:“此一时彼一时。”
江琮轻轻握住她的手:“之前打水怎么去这么久?”
泠琅想起来就来气,她将所见所遇三言两语说了,江琮沉默着倾听,抚摸她手指的力度始终轻而缓。
泠琅最后总结道:“我估摸着,这村子里的女人指不定都被关在哪里了,阿落没有这般,或许是有别的原因……但她迟早也会有这种命运。”
江琮平静地问:“你说,那个男人叫蓝古?”
泠琅点头:“我听别人这么叫他。”
她下巴正抵在江琮肩上,点头的动作做起来十分傻,对方的肩骨硌着,也有一点疼。
江琮没说什么夫人受苦了之类的话,他知道身边这个看上去只想缠赖的女孩,其实已经有了主意。
他只是温声:“结束之后,要把阿落带走吗?”
泠琅笑起来:“夫君真聪明。”
江琮也低低地笑:“顺便把这里一把火烧了?”
泠琅缠上他脖颈:“夫君好懂我。”
江琮垂首,唇角擦过她额头:“那个叫蓝古的,还有其他人,都可以一并杀掉。”
泠琅仰起脸,在他脖子上深嗅:“一并杀掉……但若死绝了,剩下的女人一时无法生活,也是个问题。”
江琮亲了亲她眼皮上的痣:“那就留几个稍微听话的,他们见识到同伴的死状,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肌肤,如火种落在草原,温度逐渐蔓延烧灼起来。
“如果……她们被禁锢得太久,已经畏惧自由该如何?”
“怎么会?”泠琅咬了他的喉结一口,“山中民族坚韧勇敢得超乎想象,我见过被关得更久的人,即使再过多少年,血脉里的东西也不会变化。”
“没有人生来就是被囚禁的。”江琮轻声。
泠琅心满意足地摸了摸他的脸:“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等想办法多见几个当地人,再决定打算。”
她声音凉凉的:“但无论如何来都来了,干掉几个再走,这里太恶心,我不喜欢。”
江琮哑着声音赞叹:“夫人以怨报德,心狠手辣,我甚佩服。”
他们亲昵柔软地谈论杀人放火,轻描淡写,语气缠绵,就像谈论今晚月如何亮,风如何凉。
谈到最后,语声已经低到不可闻,唇齿的交缠在夜色中不甚分明,彼此的喘息落入耳中,全是暧昧到极处的证据。
月上东山,泠琅在沉入睡梦的前一刻,感受到青年仍在不断轻吻她发顶。
他温柔地问询:“夫人凭信上的生辰年岁,可是真的?”
泠琅点头,脸庞在他胸口轻蹭,引得对方无可奈何的笑。
“睡吧。”
第106章 夕日约
翌日, 泠琅还是把昨日细节又说了一遍。
“他们管那个首领叫阿部,不知道是名字还是某种称呼……总之,这人需要留心, 他身手很不一般。”
“哦?这泽布村竟如此卧虎藏龙。”
“谁晓得呢, 他接住了一只盛满水的木桶,能一滴不撒,身法很有点意思。我瞧着, 并不是打打猎砍砍树就能做到。”
“莫非常罗山曾教他武功,借此换来居住的机会?”
泠琅长叹一口气:“很有可能,大师,你闲着也是闲着, 没事在村子里转转,和他们套套近乎,看谁像常罗山。”
寂生面露抗拒之色:“我去套他们近乎, 那你做什么?”
“我去同阿落说话, 我很好奇, 她到底为何流落至此, 如果能从她嘴里问出其他消息就更好了。”
“江舵主又做什么?”
“有完没完?管好你自己。”
“呵呵, 小僧昨晚兢兢业业,丝毫不敢疏忽,结果门外没什么异响,门内倒是窸窸窣窣, 很不寻常……”
泠琅一点也不窘迫, 她笑眯眯地道:“大师耳力过人,让您镇守前厅实在合适, 今夜还请继续保持。”
寂生收拾好碗, 闷头离开。
泠琅托着腮, 注视案边的江琮:“腿伤如何了?”
江琮微笑:“好了许多,多谢夫人慷慨赠内力。”
他已经可以杵着竹杖自己走动,昨夜洗浴今晨换药都是自己动手,虽然行动迟缓,但泠琅确实放心。
她经脉强健,身体恢复得极快,睡前输点内力,第二天又能恢复如初,几乎没任何不良影响。
唯一的不便,就是输送着输送着,会变成做其他事,耽搁了入睡时间。
早晨的鹰栖山,满山青翠未醒,露水湿而重,站在门边深深吐纳,很有吸收天地精华的意思。
泠琅在离开前,回首望向江琮,对方依旧坐在原处,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这话平平无奇,语气也惯常,却叫她心头微微一跳。
她想起儿时贪玩,天气好的日子一刻也不愿在家呆,李如海也是这般提醒她,轻声细语,温和脉脉。
泠琅走在沾满晨露的石子路上,猝不及防地想到了以往,若换做一个月前,她怎么会把江琮跟李如海联系在一起。
这个处处伪装、面善心狠的便宜夫君,是如何变作今天这般,让她直到走出那道门五十步远,都还有点钝钝的茫然。
晨风清凉,天际微亮,她就这么站着想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
阿落起得比所有人都要早,她在灶房里留了一锅清香四溢的菜粥,便离开了。
泠琅不知道女孩儿在哪里,但她有办法可以问。
康惹,那个箭射得很一般的泽布人,说一天可以找他一次。自昨天那面后,她还没再见过他。
没费什么力气,泠琅在村口发现了他,他两手空空,似乎只是站在那里守望。
“阿落在哪里?”她在五步之外问询。
康惹回过头,面上表情还是那般惹人憎厌,他冷冷地说:“她在山上。”
泠琅皱起眉:“山上?”
“泽布的女人,在没有男人之前,是要做事情的,她每天必需带回一整筐可以用的植物,才能继续生活。”
泠琅顿时了然,怪不得她能在山上碰见阿落,原来是这样。
她不动声色地说:“那有了男人之后,就不必出来干活了?”
康惹傲慢道:“当然,她们哪里都不用去,直到死都不会再出门,在泽布,听话的女人就能过得这么好。”
泠琅笑了一下:“是吗?”
康惹一边审视,一边开口:“你……”
泠琅打断他:“阿落在哪个方向?”
康惹抬手往某处一指,泠琅望向那雾气翻滚的青山,足尖轻点,云燕一般掠出去了,将男人恼羞成怒的未尽之言远远地抛在后面。
少女于群山之中翩跹,穿梭过一株又一株参天的巨木。
阳光安静地洒落,鸟雀的声音也很遥远,她的目光落在草丛和沟谷,去搜寻另一道身影。
找到了。
阿落正在站在泉水边,仰头看高处的某棵树,这么凉的天,她仍旧是赤着脚。
泠琅远远地唤了一声:“阿落。”
阿落回过头,望过来的表情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