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醒来,便反复地回想着昨夜的情形。阮秋色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羞恼,却没有半点厌恶。就算是推拒他时,小手亦是软绵绵的,倒叫人欺负得更理直气壮。
更别说后来她像只温顺的小羊般窝在他怀里,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问什么答什么。若她对自己真无半分情意,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放松的姿态?
何况她睡着时,嘴角分明是带了笑的。
“属下以为,天下的女子,想要的都是一份真心,而非一个交代。”时青叹了口气,决定送佛送到西,“王爷至少要让阮画师知道您的心意,以真心换真心,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应。”
卫珩听了这话,眼中的神色有些挣扎,犹豫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地闷哼一声道:“本王亏了。”
“嗯?”时青有些不解。
卫珩嘴角撇了撇,难得露出一丝孩子般的赌气:“以全心全意换别人三心两意,可不就是亏了。”
他还没忘记阮秋色心心念念宿月公子的事,何况她对那贺兰舒也是关切的很,心下难免觉得不平。
他的世界里只有阮秋色一个女子,可阮秋色的世界,却是狂蜂浪蝶,五彩斑斓得很。
可他又能怎么办?
卫珩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然只能选择原谅她啊。
时青不禁有些失笑。他心里忖度了片刻,左右王爷与阮画师之间到了最后的关口,总不能眼看着他净吃这不明不白的飞醋,索性轻叹一声,同他挑明:“王爷,属下倒有个笑话要讲。”
“什么?”卫珩意兴阑珊地掀了掀眼皮。
“前几日阮画师对我说,她觉得王爷有龙阳之好。”时青一本正经道,“王爷您说,好笑不好笑?”
“她胡说什么——”卫珩当然没觉得好笑,他皱着眉头轻嗤了一声,然后突然明白过来,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时青看着他的脸色,忍住了笑意,又补上一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大猪蹄子是坊间女子对情郎的爱称。说起来,女人的心思还真让人捉摸不透呢。”
时青说罢,也不去看卫珩如遭雷劈的神色,转身掩门而去,深藏功与名。
***
这一夜对卫珩来说过得分外漫长。
两情相悦一词于他而言,原本只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书里造作的说法。可今日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才知道这真是世间最极致的快乐。
我心悦的女子亦心悦于我,这个念头在心里兜兜转转,途经之处,尽是回味无穷的甜意。
这甜意像她唇角的梨涡,像她微凉的唇瓣,又像极了她那晚看他时,眼角眉梢褪不尽的羞意。
卫珩觉得元宵夜的那场焰火像是盛放在他脑海里,吵得他不得安眠,辗转反侧。
却又甘之如饴。
天光微明时,他独自去了王府的库房。这里被侍从收拾得齐齐整整,各式珍奇宝物陈列在架上等待着主人挑选。
他却径自走到了库房最里的小门前,那门上落了锁,钥匙他一向随身携带。
小小的隔间已经数年无人问津,骤然开启的小门扬起一片微尘,在熹微的日光里上下飞腾。卫珩在门前静立半晌,缓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陈设着一桌一椅,比平常桌椅小了一圈,是给孩子用的尺寸。旁边的木架上放着些孩子的玩物,却不是寻常的蹴鞠,风筝什么的,都是些九连环,孔明锁,还有玉石做的围棋。
这些儿童的玩具,皆是由父皇从各地搜罗来的珍奇材料打造。
都是他儿时最喜欢的玩意儿。
他十九岁那年征西回京,父皇便刻意模仿着他们父子间曾经的熟稔,将他带到幼年的庭院,告诉他,这些物件一直被好好保存,一如父皇心里的父子之情。
对九五之尊的帝王来说,父皇那时的笑容可以称得上殷勤。
他淡淡地俯首谢恩,以君臣之礼做出了回应——物件可以抵抗岁月的侵蚀,人心却不能。
可后来不知怎的,在父皇薨逝以后,他还是将这些物件都带回了府中,仔细封存起来。
卫珩在桌边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出个精巧的木匣。打开一看,是一块莹莹润润的羊脂白玉。那玉佩上精心雕琢着一只鸳鸟,坠着的丝绦有些陈旧,但丝毫不掩玉石的光华。
这玉母妃戴了多年,贴着颈子,养出了剔透的水头。当年父皇一怒之下,毁掉了母妃所有的遗物,只有这块玉被他攥在手里,昏迷时也不曾放开,才得以保全。
弥留之际,母妃把这玉佩摘下来塞在他手里,吃力地嘱咐他:“听说寻常人家,婆母总要给媳妇传家的首饰……这玉佩是母妃最喜欢的,今后你有了喜欢的女子,便拿这玉佩同她求亲……”
他自然不肯,只是不断地求着母妃不要放弃,总有一日可以将信物亲手送给未来的儿媳。
母妃叹息着摇了摇头。
“母妃身上的一切,皆是你父皇所赐,唯有这玉是我自己的……”母妃执意把那玉死死按在他手里,硌得他手心生疼,“这是母妃的盼望,愿你们恩爱长久……不要,不要像母妃一样……”
他原先从没想过要将这玉送给旁人,既然是母妃最喜欢的东西,索性好好地保管着,时不时可以缅怀。不想一经封存,这些年都没有打开它的勇气。
但就在昨晚,他想起母妃那句“恩爱长久”,却突如其来地,生出了将这玉佩送给阮秋色的念头。
恩爱长久,着实是个难以抵挡的诱惑。
卫珩将这块玉佩细细摩挲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便要时青立刻备马去二酉书肆。
“王爷,”时青脸上有些为难,“现在不过卯时,阮画师一向晏起,您是知道的。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总还要给女儿家梳妆打扮的时间,我劝您等到午时再去吧。”
卫珩想想也是,她这两日辛苦,是该好好休息。他心里有些嘲笑自己的急不可耐,到底是沉住了气,勉强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早晨。
午时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卫珩正要催促时青备马,却见他身后带着一个人,匆匆而来。
“王爷恕罪。”那人一进门便跪倒在地,面容陈肃无比。
是他派去保护阮秋色的暗卫,言凌。
他独自回来请罪,卫珩心里立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他声音还是一贯的淡定,只有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攥得有多紧。
言凌眼里尽是愧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句:“阮画师……消失了。”
卫珩的眼瞳放大了半分。那里面原先盛放了不动声色的欢喜,此刻却像是呼啸的北风过境,所有的暖意荡然无存。
“你解释清楚,”卫珩眼神凌厉,一字一句说得凛如霜雪,“什么叫消失。”
言凌额角渗出些冷汗,垂首道:“今日阮画师辰时便出了门,属下跟着她,一路行至东湖边的落霞峰,看着阮画师进了峰顶的月老祠中参拜。等了半个时辰,却没见她出来,属下进去一瞧——”
他抬眼直直地看向卫珩,声音沉重:“祠堂内空空如也,全无阮画师的影踪。”
第50章 姻缘  “算姻缘?”俞川眼睛瞪得老大,……
落霞峰就位于京城之中, 毗邻东湖,不过四五十丈高的一个小山丘,是盛京百姓素日里最喜欢游览的所在。
一是因为站在峰顶可以俯瞰整个东湖, 大半个盛京也尽收眼底;二来就是因为, 据说在这里的月老祠中求签极为灵验, 怀春少女与新婚的小夫妻, 总归是要来这里走一遭的。
此刻已近申时, 原是月老祠中香火最旺的时辰,却见大理寺的差役用红绳将整个祠堂围了一圈,正在里面细细查看。
来参拜的香客在祠门外面越聚越多, 原本正不住地抱怨着,可一看到从祠内走出的肃杀身影,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人戴着银光熠熠的面具,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寒气,看得众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敢靠近。
“王爷,”时青匆匆出来禀报,“已经仔仔细细地搜查过, 这月老祠并无其他出口, 也没有地下密道。”
卫珩沉声不语,眼里流动着晦暗不明的光泽。
根据言凌的说法,阮秋色进入祠堂的时间大约是卯时三刻。这个时间月老祠内并没有几个香客,她进去不久,来了一对年轻夫妻,只在里面待了片刻,就拿着求到的姻缘签去外间解签的小棚里解。后来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两个小姐,都由家里的丫鬟陪同着, 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
直到言凌觉出不对,进去查看之前,这月老祠里只有这几人出入,余下的就只有祠堂里负责洒扫的道姑来来往往。
这段时间言凌一直守在出口等候,阮秋色一个大活人,如何能从这密不透风的祠堂中不翼而飞?
卫珩闭了闭眼,转身走进了月老祠内,边走边说了句:“把解签的道士叫过来。”
那道士生得五大三粗,头上扎的小髻与鬈曲的络腮胡都透着油腻,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
对着面色凛然的铁面阎王,他多少有些畏畏缩缩,半天才挤出一个谄笑来,问道:“不知王爷想问小人些什么?”
“今日辰时二刻往后的一个时辰,来找你解签的共有几人?”卫珩道。
那道士面上有些为难:“王爷,小人只管解签,记不得那许多……”
卫珩淡淡抬眼,目光里的威压立时便让那道士额上出了些冷汗,他忙不迭道:“请王爷容小人想想……今日来得最早的是位老妇人,说是替自家儿子求姻缘……然后是一位年轻小姐……”
他零零散散地说了许多,终于数到了那对年轻夫妻:“那小娘子彪悍得很,嫌她相公抽到的签不吉利,上手就是一通拧……”
“他们都说了什么?”卫珩沉声道,“越详尽越好,半个字也不要遗漏。”
许是那对小夫妻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那道士只回忆了一会儿,便说出了许多:“他们抽中的是个中签,原也没什么,只是签文里有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那小娘子便不乐意,骂骂咧咧地说她夫君没用。那相公也是个好脾气的,只说了句‘左右都是天意,总不能像方才那位姑娘一样抽他个十次八次,就算抽到上上签也算不得数的’……”
卫珩闻言,眼皮轻颤了颤,打断了道士:“关于那位姑娘,他们还说什么了?”
道士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凡是来这月老祠问姻缘的,总是存了些敬神的心思。抽到什么便是什么,极少有像那位姑娘一样,非要抽到上上签才罢休的。”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那姑娘运气也是不好,听那娘子说,看她抽了有个八、九次,回回都是下签,最后她索性把签子都倒在地上,从上签里挑出了个合心意的数字,这不是对着神仙耍无赖嘛……”
那道士正抱怨着,看见卫珩眼里一闪而过的厉色,忙改口道:“那姑娘说得倒是有理,她说自己这叫‘人定胜天’,那娘子便又抱怨相公,还不如人家小丫头有魄力。”
见卫珩沉吟不语,那道士便自言自语道:“可她费了那样大的工夫,怎么也没来找我解签呢……”
“你怎么知道她没来?”卫珩挑眉道。
这道士所在的小棚处在祠堂东侧,正对着院墙,是看不到来往行人的。
“那小娘子说那姑娘喜欢七这个数字,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可不嘛,上签里带了七的,唯有四十七号签,可这一早上过来解签的小姐里头,并没有四十七号签啊。”
卫珩沉吟片刻道:“那对夫妻后面来的是谁?说了什么?”
道士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好像是个小姐吧……带着个丫鬟,那丫鬟还抱怨我们月老祠名不副实,连个人影都没有,香火一点不旺。可大早上的,来的人本来就少啊……”
卫珩抬了抬手,示意那道士不必再说下去。
按照他的说法,那对夫妻离开祠堂时,阮秋色还身处其中,而那后来的小姐与丫鬟却并没看到她的人影。这期间言凌守在门前,祠堂里并无一人出入。
卫珩闭目沉思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这祠堂里共有几位道姑?”
***
“王爷,您的意思是,阮画师是自己离开月老祠的?”时青掩饰不住面上的惊讶。
卫珩目光幽深,也含着许多探究:“这祠堂里不过两名女道,阮秋色失踪时,一人在厨房备早膳,一人在后院除草,言凌看见进出洒扫的,只能是穿着道姑衣裳的阮秋色。”
时青点了点头:“可是阮画师为何要如此?”
“你说呢?”卫珩语气里满是不豫,“当然是为了甩开言凌。”
时青更不解了:“言凌一向只在暗中保护,阮画师也是知道的,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要甩开他?”
“她那身道姑衣裳,总不会是自己备下的。”卫珩沉声道,“有人给她出了主意,做了准备,助她逃离本王的视线。问题是那人是谁,阮秋色又为何要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