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阮清池随口应了一句,又蘸了蘸墨,在纸上勾画几笔,“还真是挺聪明的。”
“阮乌龟,你好敷衍。”女子很不满意地去夺他的画笔,“你再不认真听,我可真要往你脸上画乌龟了。”
“这位壮士,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阮清池投降似地举起双手,“你说你说,我听便是了。”
那女子也不纠缠,只充满兴味地说了下去:“那咱们便从最简单的讲起。这样,你先选一首诗,随便哪首都可以。”
“嗯……诗人里我最喜欢白乐天,便选那首《江南好》如何?‘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他的诗与画相通得很……”
“好了好了,那便选这首吧。”女子急火火地打断道,“假定我们选了这首为钥,便只需在往来的书信里留下些数字,比如我在落款里写四月初七,便是指这诗中的第四和第七个字,也就是第一句的‘花’并‘火’字,这就是我要密传给你的讯息啦。”
“花火……阿沅是想约我去看上元节的花火大会么?”阮清池唇角一勾,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阿沅真是主动。”
女子作势要捏他的脸:“你打什么岔呀!”
阮清池后仰着身子一躲,笑眯眯地抓住了她的手:“眼下离上元节还早,咱们寻个别的去处如何?方才说到白乐天,我想起来他祖籍是在一个叫东郭寺的地方,巧的是咱们京郊也有个东郭寺,就去那里如何?听说求姻缘还蛮灵验的……”
“……你这人怎么东拉西扯,没个正经!”
……
温筠沉默着,任由这段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了几回。他没有阮秋色那般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无论如何珍视的记忆,时至如今,也都像保管不善的古画,斑驳褪色了许多。
就如同此刻,若非阮秋色问起那小像上题诗中的“窈窕”二字怎么念,他怕是也想不起阿沅非要教他密文时,是如何执拗得可爱。
“温伯伯?”阮秋色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走神了……”
温筠回过神,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是走神了。”他轻轻地说,“我也是刚想起来,这诗里有个秘密……”
***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卫珩低低地念了一遍,“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
阮秋色立刻点点头:“是用来形容女子好看的,对不对?”
“也不全对。”卫珩道,“《孔雀东南飞》里,男主人公的母亲拆散了他的姻缘,还劝他另娶东邻家的女子,才会说出这么一句。母妃这句题诗,莫非……是为了劝你爹另娶?”
没等阮秋色回答,他便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对。若是如此也无须遮掩,没必要通过这幅画来传信。”
“所以说里面有悄悄话嘛。”阮秋色狡黠地眨了眨眼,“美人哥哥,我再给你个提示吧——这画上的字可不止这句诗呀。”
的确,在这句诗的下角,还有一行蝇头大小的落款:作于永安十六年元月初十。
“这日子有什么古怪?”卫珩又仔细看了看那行小字,“这字迹与题诗肖似,也是出自母妃之手。”
一句诗……并一个日子。母妃想传递什么讯息呢?需要用还画之由来遮掩——母妃那时定是被家里限制了不能与阮清池来往,所以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传信给他。
这样短的诗句,按说也只能传递极为简单的讯息,并且只有母妃与阮清池能够破解……
“我知道了。”卫珩思索片刻便得出了答案,“这是一种密文,以诗句为锁,日期为钥。元月初十,便是一和十。对应这两句诗,便是‘东’字和‘郭’字,对吗?”
以密文传信是军中常用的手段。母妃出身将门,对形形色色的密文有所了解也不奇怪。她所选用的密文是较为简单的一种,应是为了让阮清池这个外行也能破解。
“美人哥哥,你可真聪明!”阮秋色配合地拍了拍手,“温伯伯说,这个‘东郭’指的是郊外的东郭寺,沅姨是想约我爹去那里见面呢。”
第164章 安息  不是只有恶人能玩死无对证的把戏……
“美人哥哥, 你想什么呢?”阮秋色的声音打断了卫珩的思绪,“你就不好奇,我爹和沅姨后来有没有见到面?”
卫珩只是摇了摇头。
听舅舅说, 裴家对他母妃这唯一的女儿, 向来是捧在手心, 没有二话的。倘若母妃只是想在出嫁前见阮清池一面, 裴家断然没有不许的道理。母妃会这样迂回地传信, 想来不是为了见面,而是为了……私奔。
“无论他们是否见到了彼此,”卫珩淡淡道, “本王都已经知道结局了。”
“可是温伯伯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沅姨最后还是见到了我爹。”阮秋色认认真真道, “沅姨说她很想与我爹去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可是为了父兄和亲族,她不能这么做。温伯伯说,沅姨从来不是一个自私任性的人。”
卫珩不由得叹了口气——世上怎么会有阮清池这么固执的人?他花了这么多工夫让阮秋色传话,不过是想告诉他:正因为母妃不是一个自私任性的人,所以也不会在入宫十年之后, 以自戕之罪触怒帝王。
可是十年可以怎样改变一个人?能够把阮清池口中那般明丽鲜活的少女, 变成他记忆中那个寡言少语、鲜少露出笑容的母妃;也能把曾经名动京城,光风霁月的书画天才,变成那个形容枯槁、时日无多的温筠。
又或许……改变他们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对彼此的那份执念。
“对了,美人哥哥,温伯伯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阮秋色忽然扯了扯卫珩的衣袖,将他的注意拉回到现实,“温伯伯说, 这句话很重要,他本想写信给你详说,又怕我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让信落到别人手里。这句话我背了好几遍呢,美人哥哥要仔细听哦——”
“你说便是。”卫珩道。
阮秋色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这句话就是,‘不是只有恶人才能玩死无对证的把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卫珩的眉心蓦地拧了起来:“他这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阮秋色眨巴着圆圆的眼睛道,“温伯伯让我只管传话,说美人哥哥听了便会懂的。”
用“死无对证”的把戏,欲置阮秋色于死地的恶人,是太后。除了他们,还有谁能玩这把戏?温筠自己吗?
那……他打算让谁死无对证?
“……太后。”卫珩霍然站了起来,“温筠要杀太后。”
“什么?温伯伯要杀太后?”阮秋色惊道,“为什么呀?”
“如果将太后的死伪饰成自尽,再留下一封遗书交代害死昭鸾公主的始末,就可以解我们眼下的困局……”卫珩沉吟道,与其说是在向阮秋色解释,更像是自语,“……他当年能将□□仿制得以假乱真,想来仿造遗书更是不在话下。如此一来,倒真是死无对证……”
“美人哥哥,”阮秋色的眉头也跟着蹙起,“我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卫珩忽然俯下身,握住了阮秋色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除了这个,他还说别的没有?你仔细想想,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
“美人哥哥你、你别急……我想想啊……”阮秋色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住,说话竟打起了磕绊,“哦对了,说完那句话,温伯伯笑了一下。我问他笑什么?毕竟那句话可没什么好笑的呀……”
“那他怎么说?”卫珩追问道。
“温伯伯说,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过了今夜,他就可以得到一个真相了。他说找到这个真相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最后的心愿,所以才觉得高兴……”
“最后的心愿……”
卫珩低低地复述了一遍,心道不好。
“……不光是太后。”
阮秋色:“啊?”
“死无对证,说的不光是太后。”卫珩沉声道,“还有温筠自己。”
***
温筠侍立在太后寝殿内,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从大殿正中的香炉里升起,缓缓渗进空中。
“怎么换了熏香?”太后今夜心情似是极好,晚膳后在偏殿不紧不慢地沐了浴,这会儿正由宫女扶着进了寝殿,“这香气味浅暖,倒也不难闻。”
温筠忙走上前去,递过手臂换下那宫女:“西林苑临水,湿气太重。这香里加了苍术和沉香,可以去除湿浊之气,也是太医推荐的方子。”
“你是个细心的。”太后行至榻边坐下,语调有些慵懒,“那丫头那边如何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动静,哀家这心里倒有些不安定。”
温筠这才回神,忙上前两步道:“老奴给她饭里加多了安神散,晚膳后便一直昏睡着。太后……您要亲自去看看吗?”
太后像是有些意动,刚支起一点身子,复又躺了回去:“罢了,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去她门口守着,毕竟,她可是彻底扳倒宁王的关键啊……”
温筠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往殿中的香炉里投了两粒香料。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低声吩咐侍立在门边的内侍宫女们,“太后要歇了,这里有我伺候即可。”
见那些宫人走远,温筠缓缓关上了殿门,将殿内的灯烛吹熄了几盏。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乏得这样早……”
太后躺在榻上,只觉四肢渐渐无力,眼皮也有些睁不开。奇怪的是,头脑中倒觉得很清醒,但说话时却使不上劲似的,只能含含糊糊地咕哝,“温筠……温……”
“太后。”温筠站在榻边,俯视着这个把持着后宫数十年的女人,“这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
“什……什么……”太后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视野也渐渐模糊,只余一个干巴巴的人影,手里抱着什么。她努力地分辨了半天,才从那东西颜色和形状辨出,他手中抱着的,是一套出席朝礼时才需穿着的太后冠服。
“你……你对哀家……做了什么……”
“太后既与那贺七为盟,竟不知道朱门惯用的安息香?”温筠将那套冠服搁在榻边,不紧不慢地扶起太后,一边替她更衣,一边解释道,“寻常迷烟只能教人昏睡,这香却能麻痹人周身的肌理,使人身体动弹不得,只余神思清明——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枯竭而亡,故而名曰安息,太后不觉得很妙吗?”
“你……你为何……”太后似是想挣扎,可用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指动弹分毫,“来……来人……”
她想大声疾呼,发出的声音却细弱蚊呐,气若游丝。
“都说了是麻痹全身的肌理,自然也包括喉舌。”温筠细致地替太后整好衣冠,“太后不妨省些力气,来回答我的问题。”
“你究竟是何人……”
“我并无意伤太后性命。只要太后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自当奉上解药。”温筠开始给太后挽发,“希望您不要耽搁彼此的时间。因为再过一刻钟,您的喉舌也将彻底失去控制,那么明日太医便只能告诉皇上,您突发急症陷入昏迷,且,无药可医。”
温筠给太后戴上凤冠,又扶着她躺倒在床榻上。太后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完完全全的平静与松弛,只余一双眼睛,瞪得目眦欲裂,几欲喷火。
“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问题很简单:十一年前那天晚上,你们是怎样在宁王面前杀死沅贵妃,并让他笃信自己的母妃是自尽而亡的?”
“好啊……原来你是宁王的人……”太后费力道,“哀家……哀家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筠却也不着急,反而起身从妆台前拿来了一个妆盒。他在其中翻捡了一番,取出一枚螺黛来,慢条斯理地给太后画起了眉毛。
“倘若我是宁王的人,太后此刻便不会有开口的机会。我对您与宁王之间的龃龉不感兴趣,只想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我劝您别再拖延了,难道您没发现,自己的目力正在丧失,说话也越发困难了吗?再不开口,可要来不及了啊……”
太后这才觉出眼前的影子也在逐渐变暗,渐渐和周遭融为一体。
她嘶声道:“哀家……不知道!那天夜里……哀家什么……什么也没有做……谁知道她会……会在自己儿子面前……”
“她不会!”温筠手下一顿,螺黛的最后一笔落在太后眉尾,拖出一条半寸长的痕迹,“是你们杀了她——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不是……不是我……”太后察觉到自己发声的力量也在一点点地流失,“我……没有……”
温筠轻轻擦去那道黛色:“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谁?一刻钟可要到了,太后。”
“我……我不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太后艰难地吐着字,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急得红了眼,“我……没……让人……杀她……我只……只是……”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原本勉强半睁的眼皮也垂了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温筠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死寂的面容,半晌,才打开一个装了口脂的小金匣,用笔蘸了深红的口脂,慢条斯理地涂抹在太后苍白的嘴唇上。
“原本我想问出你们是如何害死阿沅的,这样便可以如法炮制。”他一边涂一边道,“可惜你到底还是不认,那我就只好自由发挥了。”
他终于为太后勾画出了一个与平日无异的妆来,斜飞的眉尾,绛色的口脂,即便是沉睡着的样子,也一如平日般盛气凌人。
“此时此刻,太后还听得见我说话,对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一动不能动的女人,“但你无法出声,无法动弹,甚至已经没有了感觉。就算我现在正在你的左手腕上划开一道半寸深的口子,你也感觉不到痛吧?”
太后的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