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阿沅的死法一模一样呢。”温筠低喃道,“她的血流出来,也像太后这般温热么?可她那时候一定很痛吧。我听说,那日她的血染红了整张床榻……可惜太后已经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了,不然我倒真想听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究竟是什么感觉——”
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温筠快步行至门边,见来人是这西林苑里侍奉的宫人,方才打开房门:“什么事?太后已经歇息了。”
那宫人忙小声道:“温公公,宁王那里派了人过来,说要请公公走一趟。”
温筠心里暗道一声“多事”,面上却十分平静:“宁王找我做什么?”
“许是为了昭鸾公主的案子?”那宫人猜测,“过来的侍卫只说了一句,王爷请您过去一探真相。”
“知道了。”温筠抬步向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道:“太后觉轻,不喜人打扰。你们只许在殿外候着,若非太后传唤,不得入内。”
第165章 溯梦  “我在跟母妃捉迷藏呢。”……
深夜时分, 朝露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温筠立在房间中央,冷冷地看着卫珩。
“我让阿秋传话,只是为了让王爷有个准备, 不是让您节外生枝。”温筠将这个“您”字咬得很重, “明日便要给昭鸾公主的案子一个交代, 除了这个办法, 王爷还有别的选择吗?”
“‘死无对证’对本王来说, 从来都不是选择。”卫珩道。
“王爷倒是刚正不阿,想来也是做好了独担罪责的准备。可你为阿秋想过吗?”温筠冷笑一声,“眼下她是失了忆, 可终究会有想起来的一天。未婚夫婿为了救她赔上性命……你让她如何面对?”
面对他的质问,卫珩却很平静:“倘若她知道为她赔上性命的, 是她苦寻十年的父亲,便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温筠断然否认,“阮清池已经死了,早就死在朱门了。”
“是。正因为你与阮秋色的关系被抹得干干净净,所以由你来操持这‘死无对证’的把戏,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卫珩点了点头, 却忽然话锋一转, “那么今夜,你得到你一直想要的真相了吗?”
温筠像是被他戳中一般,垂下眼,一言不发。
“想来是没有的。”卫珩似是为他惋惜般摇头道,“否则太后已经是一具尸首了,不会仅仅只是沉睡在自己寝殿中。”
方才他派去的密探,先温筠一步将消息带回了朝露殿:太后没死,只是被迷香迷晕了。
“阮公从未杀过人吧——毕竟拿惯了画笔的手, 是不应当拿刀的。”见那枯瘦的老人沉默着,卫珩又道,“你原本决意要为母妃复仇,要让太后以和母妃相同的死法谢罪。可当你发现那夜的事实并非如你所想,便无法下手了,不是吗?”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阮清池硬声说,“倘若不是因为你多此一举……”
“若不是因为我多此一举,恐怕你早已写好遗书,一人顶下所有罪责,然后来个死无对证了。”卫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本王倒很好奇你预备如何解释。说是太后指使你陷害阮秋色,从而拉本王下水,但你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决定以死谢罪?那么明日太后醒了矢口否认,又该如何是好?”
没等阮清池开口,他便想通了:“差点忘了你有一手作假的本事,伪造些证据倒也不难,比如说,太后与贺七的书信往来……”
“既然王爷将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阮清池无力道,“就让我帮你与阿秋解了困局又如何?左右我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因为阿秋有权利知道真相。”卫珩毫不犹豫道,“而本王不能给她一个这样的真相。”
阮清池忽然笑了,带着些许无奈,些许悲凉。
“真相……真相这东西,除了给生者以折磨,还有什么用?”他干瘪的眼窝里投射出直勾勾的不甘,“王爷从我身上,难道看不出些前车之鉴?这些年我搭上了自己的一切,无非就为了一个真相,可我终究是得不到了……”
卫珩看着面前一脸悲愤的长者,目中透出些许不忍。
“所以今夜本王传你过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真相。”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才道,“即便母妃的确是自戕而死,即便这个真相是你不愿接受,也不敢接受的……你做好听的准备了吗?”
***
“按照常理来说,溯梦须得在一个绝对安静,也没有外人的情境中进行……”
吴酩看着面无表情的卫珩,一脸新奇的阮秋色,以及目中隐隐露出期待的阮清池,显然是有些为难。
“你不是天底下最擅心疾的神医吗?想来能够应付。”卫珩催促道,“况且你之前说过,若有本王信任的人作陪,可能会多些胜算。”
“王爷信任阮阿秋不假,可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万一中途叫嚷起来,破坏了梦境……”
“我才不会呢!”阮秋色不高兴了,“我听明白了,美人哥哥要进入梦里寻找真相,我肯定会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的。”
见吴酩仍有些顾虑,阮清池开了口:“吴兄,时间紧迫,不妨先试试吧。”
吴酩叹了口气,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了一个青瓷香炉,并两只黄铜做的器物。
那器物看上去状若铃铛,却是实心的,内里没有铃舌,只是用绳将两枚铃铛样的黄铜块连在了一起。
“这是什——”阮秋色刚张口想问,又想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要安静,便立刻捂住了嘴,只用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吴酩。
吴酩眼含笑意睨她一眼:“这是一枚特殊的铃铛。祖师爷给取了个煞有介事的名字,叫‘引魂铃’,但我觉得这名字装神弄鬼的,说起来甚是羞耻——你看,不过就是个铃铛嘛。”
他说着将那两个铃铛左右一碰,竟发出一阵沉郁幽长的鸣声,如在空谷间回响一般,经久不散。
阮秋色眼睛立刻瞪得溜圆。
“好了,你们两个服下这丸药,我要焚香了。”吴酩掏出个白瓷瓶,自己服了一粒,又将瓷瓶递给阮秋色和阮清池,“这香是为了恍惚人的神志,只用在王爷身上即可。”
阮秋色乖乖地吃了药,阮清池却摇了摇头:“我变成现在这样子,是经过了十几种毒物的结果。如今倒是百毒不侵了。”
吴酩忍不住别开视线,将那香炉点燃,对着卫珩道:“王爷,准备好了吗?”
卫珩在榻上躺下,定定地看着吴酩:“本王记得你曾说过,梦里诡谲无常,溯梦时沉睡三五日也是常事?”
“确实。”吴酩点点头,“病患们可能会贪恋梦中的美好事物,又或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龟缩在梦中——遇到这种情况是很难唤醒的。”
“嗯。”卫珩接受了这个说法,目光在阮秋色面前停了片刻,又转向阮清池,“若本王不能及时醒来,会有人带着你与阿秋离开。”
阮清池没应声,卫珩却也没再多说。这是他已经决定好的,即便到时阮清池不肯,暗卫们也会强行将他带离。
“开始吧。”卫珩平静道。
丝丝缕缕的烟气从香炉中袅袅而起,逐渐上升,漫延,缠绕进榻上那人的一呼一吸之中。
与此同时,清幽的铃音也如那缥缈无迹的轻烟,在这间寂静无声的房间内左右冲撞。
“……你已经睡着了……在梦里,你回到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天……”
吴酩的声音比他往日说话时轻了数倍,微微沙哑的音色,好像一个幻梦。他将这句话重复了几次,只要卫珩原本蹙紧的眉心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时你只有十岁,还是皇上的幼子……你的母妃是怎么叫你的?”
吴酩继续说下去,等待着卫珩的反应。
卫珩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放松,双唇却是紧闭的,面对吴酩的发问,一言不发。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吴酩又问了十来句,却因得不到回应而想要宣告溯梦失败之时——
“嘘——”卫珩嘴唇翕动了一下,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我在跟母妃捉迷藏呢。”
***
“……你藏在哪里?”
“……”
“你究竟藏在哪里?你再不说,我便去喊你母妃过来……”
年仅十岁的卫珩眉心皱了皱,神情有些不耐:“我在衣橱里……你真烦。”
他不知那个恼人的男人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却无孔不入似的在这昏暗狭窄的衣橱里回响,仿佛一个幽魂。但他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自然而然地与那声音开始对话。
“……你躲在这里多久了?母妃怎么不来找你呢……”
“与你无关。”小卫珩先是板着脸道。可那声音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问,于是他只好小声道,“我都睡过一觉了。素若姑姑说,倘若晚膳时母妃还没找到我,她会来叫我吃饭的。”
素若。那个曾将沅贵妃宫里值守的宫女推落湖底,却又为了引人追查当年旧案,一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的……素若。
吴酩与阮清池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追问下去:“是素若姑姑让你躲在这衣橱里的吗?”
榻上的卫珩毫无反应,半晌才轻声道:“……素若姑姑说,母妃今日没什么精神,我躲在衣橱里,引得阖宫来找,母妃许是会振作些……”
素若曾经是太后的人,她会引卫珩进衣橱,是偶然,还是太后那边的指示呢?
阮清池忽然拉过吴酩的胳膊,在他手背上写下几个字。
吴酩于是道:“那衣橱是怎么样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衣橱就是衣橱,有什么奇怪的。”小卫珩实在不想理这个声音,又耐不住他追问。
“……你再想想呢?没准母妃不想跟你捉迷藏,而是在衣橱里藏了什么秘密……”
秘密?这衣橱里黑洞洞的,只从门缝透进微弱的光线,他蜷缩在衣橱里,周遭也只有些衣物的暗影。
“有味道。”小卫珩忽然吸了吸鼻子,“但不是母妃身上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凉凉的,有点刺鼻……像是香樟树的味道。”小卫珩仔细嗅了嗅,“可母妃讨厌樟树味,衣橱里从不让人放樟脑……”
“是冰片。”吴酩脸色一变,将阮清池拉远了些,轻声道,“冰片是醒神用的——王爷那时是被人刻意唤醒的!”
阮清池沉吟道:“或许不止是唤醒……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睡着,而是被……迷晕。”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许惊疑。
与此同时,榻上的卫珩忽然道:“原来天已经黑了……”
透过衣橱门缝的光线昏黄地闪动着,应是烛火而非天光。小卫珩有些奇怪:眼下天都黑了,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母妃还没找来,素若姑姑也没来叫他——
“我要出去看看……”
“坏了。”吴酩三两步奔向床边,“你且等等,先在衣橱内不要动——”
已经晚了。因为榻上的卫珩身子忽然抽动了一记,眉心也蹙得死紧,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母妃……”
“你看到了什么?!”吴酩忙不迭地追问。
“血……好多血……”卫珩的声音闷在鼻端,隐约像是哭腔,“母妃的手在流血……”
吴酩:“她还活着吗?她能听到你说话吗?”
卫珩却没答,只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去找人救你……来人……来人啊!”
“回答我,你的母妃……她此刻还活着吗?”
卫珩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发问了。他浑身颤抖着,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开门……开门啊……”
吴酩长叹一声:“坏了。他入梦太深,已经无法与我们交流了。方才我不该分心同你说话的……”
阮清池却按住了吴酩的肩膀,又上前两步,凑到卫珩榻边:“你听,他还在说。”
卫珩的确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声音憋在喉间,发出了一些破碎的音节,他在反复说着什么,几番重复下来,房中的几人竟也听清了话里的内容:
“……母妃……求您了……求您将钥匙交给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