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哥哥醒了!”
阮秋色先是惊呼了一声,又怕惊扰到卫珩似的,只静静地趴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帮他拭掉了眼角的一滴泪。
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阮秋色说不出卫珩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着怎样的情绪,可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下意识地开了口:“美人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嗯。”卫珩嘴角浮现起一个浅淡的笑,“我知道。”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立在榻边的阮清池:“你是对的,母妃不是自尽——我看到了凶手的脸。”
“是谁?”阮清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卓一川。”卫珩道,“他先是让素若将我骗到母妃的衣橱里迷晕,又用我来要挟母妃。然后再将我唤醒,作为母妃自尽的证人。母妃之所以要我抱着她,是怕我会发现这殿里还有另一个人,引来杀身之祸——可我没听她的劝,还是在无意中撞见了真相。”
他三言两语便将这深埋在记忆中的梦魇道破,神色却很平静,如同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好在卓一川没有发现,我才活了下来。”他继续说道,“那日我或许是太害怕了,发了几日的高烧,醒来便将这真相忘了个干净。若不是母妃拼死给你留下了线索——她一定是想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我……”
“谢谢。”阮清池双目通红,神色复杂地看着卫珩,“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其实他原本没有奢望这么多。他原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卫珩答应给他的也只是一个真相。他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运气,能穿过十一年的光阴,穿过阴阳两隔的黄泉,陪自己心爱的女子走完最后一程。
“是本王该谢谢你。”卫珩的眼神柔软了下来,“若不是你执意要查出真相,本王这一生或许都会被自己蒙在鼓里,让母妃死得不明不白。”
“这不是你的错。”阮清池轻声道。
“是的,这不是你的错。”卫珩还没说什么,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吴酩突然开口道,“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因为太恐惧,太自责,才会选择封存这段记忆。而尸体是触发这段记忆的源头,所以你才会落下畏尸之症。你并不是忘记了真相,只是因为太痛苦了,需要将它藏起来,才能保护自己。”
卫珩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给自己一些时间来体会这个事实。
然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开口道:“那么既然我找回了这段记忆,再见到尸体时,就不会再感到那样惊惧了,对吗?”
吴酩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那便要抓紧时间。”卫珩霍然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五日之期不过只剩几个时辰,本王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真相。”
“美人哥哥还要出门?”阮秋色见他往外走,忙不迭地跟上,“都已经这么晚了……”
“你要乖乖留在这里。”卫珩回过神,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定在原地,“这件事我要自己去面对。”
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你要去做什么呀?”
卫珩给了阮清池一个眼神,示意他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顺,他还是要按照原计划,带阮秋色一起离开。
见阮清池点点头,他才放心地冲阮秋色露出了一个微笑:“本王要去看看昭鸾公主的尸体。”
***
“什么?这深更半夜的,宁王发哪门子疯……”
皇帝被匆匆跑来的内侍官叫醒,无奈地揉了揉眼睛道:“要看尸体为何不在白天看?眼下都过了子时,不觉得瘆人吗?”
“皇上您快去瞧瞧吧,”那内侍官急出一脑门子汗,“宁王执意要看,可那北越的三皇子坚决不肯,都对着宁王拔了刀了。裴小将军听说后也带侍卫赶了过去,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
“……裴昱又过去凑什么热闹?”
皇帝叹了口气,认命地穿戴起来。等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停尸的宫苑,果然看到一幅剑拔弩张的画面——看守昭鸾公主尸身的北越兵士纷纷拔出刀剑,将卫珩、裴昱和他带来的几名侍卫围在了正中。
“怎么,五日之期将至,宁王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北越三皇子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卫珩,“临时抱佛脚也不是这么抱的,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半夜三更想来就来,丝毫不顾及逝者的安息么?”
“还原真相才是唯一能让逝者安息的方法!”卫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裴昱便疾声道,“昭鸾公主也绝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
三皇子轻嗤一声,打断道:“此事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罢了罢了,朕来给你们打个圆场。”皇帝快步上前道,对着北越三皇子一拱手,“宁王突然提出要看公主的遗体,恐怕也是发现了什么疑点。左右明日他就必须拿出个交代,不若三皇子宽宏大量,放他进去瞧一瞧可好?”
三皇子却没买他的账:“我们北越虽然民风开放,可也不会随随便便让外男去瞧女子的尸身。倘若真有什么疑点他早该去看了,事到临头才提出来,谁知道是不是动了毁尸灭迹的心思?”
皇帝被他一通抢白,碍于其身份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咳了一声,对着卫珩道:“宁王,你就非看不可吗?三皇子说的有理,要是有什么线索,你怎么不早提出来?”
“启禀皇上,先前追查的方向有偏,是臣之过。如今请求查看公主遗体,的确是万不得已。”卫珩躬身道,“五日之期将至,臣愿在此许诺,若是公主身上无所发现,臣自当领受谋害公主的罪责,绝无二话。”
“罢了罢了。公道在先,男女之防倒是其次,况且公主已经……”皇帝顿了顿,还是没将“面目全非”说出口,只道,“三皇子既担心宁王对逝者不敬,不如与宁王一同进去,如何?”
见三皇子仍是一脸不忿,想说什么的样子,他连忙又补上一句:“这样,朕也同你们一起进去,权当是做个仲裁。”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卫珩一眼,那一眼的含义很明确:朕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
皇帝发话要亲自前往,三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
三人抬步正要进那停尸的偏殿,却听裴昱在身后道:“等等——”
“能不能也让我……进去看她一眼?”
昭鸾公主的尸身被找到那夜,他得了消息,带兵前去清剿贺七的巢穴——所以终究也没能在最后看她一眼。
三皇子像是被气笑了:“你觉得本皇子很好说话是不是?”
“不是的!我与昭鸾……我辜负了她的心意,若不是我,她或许也不会……”裴昱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是个非分之想,所以说得磕磕绊绊,“我不敢奢求原谅——我只是想……最后送一送她。”
“你算老几?”三皇子眯着眼睛瞧他,“张口就说昭鸾对你有意,怎么证明?”
裴昱一时愣住了。他从没接受过昭鸾的好意,就连她送的几样小礼物都退了回去,如今连个聊以纪念的信物也没有。
“我只知道昭鸾有个心心念念的恩人。”三皇子说着,睨了卫珩一眼,“那人腿上有被狼咬过的疤,你有吗?”
裴昱自然是没有的,但他被这话提醒,连忙伸出右手:“我有这个——你看,这是半月前她咬的,我只有这个了……”
他将那伤疤举到三皇子面前,生怕他不信似的:“昭鸾还给我涂了你们北越的药膏,消腐肉的,说这样便将这疤永远留在我手上了。”
北越三皇子沉默不语。
“裴昱,你且别来添乱了。朕知道你为公主伤心,可拿个伤疤做证据未免也太滑稽。”皇帝叹了口气,又冲三皇子拱了拱手,“还请三皇子包涵,咱们还是先……”
“你喜欢她?”三皇子看着裴昱,突然开口道。
裴昱怔了一瞬,而后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北越三皇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出使这些天,他每日泡在皇家藏书阁,只知道昭鸾总往外跑,去找她那位恩人,旁的也没有多做关心。可这几日他尽力调查之下,也知道昭鸾日日缠着的恩人似乎不是宁王,而是另有其人。
“那就一起进去吧。”三皇子转过身道,“在我们北越,男人想见自己喜欢的女人最后一面,没人会去阻拦。”
裴昱大喜:“多谢殿下!”
“多谢三皇子允准。”卫珩亦朝他颔首致谢。
三皇子对上他含着谢意的目光,到底还是觉得不爽,于是没好气道:“不必。咱们四个一起进去,可不是要围着昭鸾的尸身打马吊的。宁王,你这回最好能瞧出点什么来——倘若你不能的话,我一定要你的命。”
第168章 破晓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四人穿过一条回廊, 便到了昭鸾公主停灵之处。
这偏殿内透着一股瘆人的凉意,盖因皇帝让人每日运来大块的冰砖,并将尸身置于冰砖之上以保不腐。饶是如此, 殿内仍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尸臭的味道对皇帝来说甚为陌生, 一时间几欲作呕, 于是赶紧停住脚步, 以免在灵前失礼。
“宁王, 速战速决。”他以白巾掩住口鼻,闷声道,“别扰了公主的清静。”
卫珩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 忍不住闭了闭眼。他心中升起一丝犹疑:困了他十多年的畏尸症,真的能在一夕之间消解吗?
“怎么会这样……”
裴昱先他一步奔至了灵前,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口中喃喃道:“昭鸾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珩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别无选择地睁开了眼睛。
尽管这一路上他已经无数次想象过那尸身的样子,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尸身的确如打捞它的府兵所言,肿胀得仅余一个人形,被塞进匆忙赶制的白色殓衣里。
身上尚且如此, 面部就更不用说。水中的沉尸面部凸起处, 往往容易引得鱼虫啃噬,是以耳鼻都有所残损,皮肉亦是鼓胀了一圈,双目圆睁着凸出眼眶,只余雪白的皮肤和那双蓝色的眼眸可以昭示她作为公主的身份。
尽管那双冰湖般湛蓝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死气沉沉的浊色。
卫珩盯着那尸体瞧了片刻,才道:“三皇子,因你执意阻拦, 这尸身还没经大理寺的仵作验过吧?”
“北越素有敬畏遗体的传统,怎么可能容那些仵作开膛破腹,亵渎昭鸾的尸身?”三皇子不忍地别过脸,恨声道,“这个你想都不要想。”
见三皇子不悦,皇帝忙道:“虽没有正式验尸,可朕也让宫里的医官看过。那医官看出公主鼻腔里有呛水而出的血点,并非是死后落水。”
“这一点臣是知道的。”卫珩点了点头,又对三皇子道,“开膛破腹自然有损公主的遗体,可若我只求查看公主的口鼻,三皇子可否应允?”
他态度有商有量,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三皇子没再说话,权作是默认。
卫珩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盒,里面放着几根细细的竹篾,顶上缠着棉絮。
卫珩小心地将竹篾伸进尸身的口中,慢慢地往喉咙深处探去。溺水而亡的尸体半张着口,竹篾很顺利地探了进去。而后他轻轻地拭了几下,将竹篾拿出来在灯下细瞧。
“表哥这是……”裴昱离近了些去看,“这样能看出些什么?”
“公主若是在江中溺死,口鼻深处会有泥沙,甚至会有藻絮。”卫珩小心地翻看着棉絮上的痕迹,果然在棉絮间看到了细碎的沙粒。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的确有沙——那些人心思倒是缜密。”
“那些人?”三皇子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还没放弃那阴谋论?”
卫珩也不同他争辩,只凝神细思了片刻,又道:“既然口鼻里的泥沙不能证明公主是遭人所害,那本王便得看看公主身上其他地方……”
他话说了一半,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皇帝:“只是不知三皇子如何才能应允。”
“咳咳……”皇帝抵着白巾轻咳了两声,深感他今晚将车轱辘话都说尽了,“既然咱们已经来到了公主灵前,便是本着寻求真相的目的。咱们不妨……给宁王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三皇子果然并不搭话,无声地做着抵抗。
皇帝无法,只得讪讪地又说了一句:“那……就看一处如何?只让宁王看那尸身上的一处,至于是何处,就由三皇子来指定,想来公主在天有灵也会谅解。”
三皇子沉默了半晌,到底说了句:“那就……手臂吧。”
卫珩知道,想让他再做让步也是徒劳,便只点了点头,对着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道:“将公主的衣袖挽起来,动作要轻些。”
“慢着,”三皇子突然抬手拦住了宫人,“我来。”
他到底不愿外人触碰妹妹的尸身,于是决定自己动手。那尸身胳膊肿大了许多,挽起来甚为吃力,三皇子忍着尸身散发出的气味,小心翼翼地隔着布巾托起尸身的手腕,将那袖子挽了两圈,鼻尖都憋出一层细汗。
“可以了吗?”
卫珩蹲下身子,就着他的手细细地观察了片刻:“再往上些,露出上臂来。”
三皇子咬紧牙关,心中暗想:便忍他最后一次。
尸身的手臂完全露了出来,皮肤胀得有些凹凸不平,显出青白色。手臂贴着冰砖的一侧,有些许淡红色的尸斑,从肩膀到掌缘细细密密连成一条。
卫珩盯着那块尸斑,似是在回忆什么。他沉思了片刻,突然说了句:“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