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你有话你就说。啥叫没见识?要说没见识,我才是真没见识呢。”
祝嫂子笑得愈发窘迫,连连摆手:“你这还叫没见识的话,我们都没办法抬头了。”
她说了几句漂亮话,最后终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是这样子的,秋萍啊,我们听说被服厂有不少次品。是不是真的呀?”
这些天她跑被服厂的次数比周秋萍多多了。要说了解情况,肯定也远胜于自己。
周秋萍笑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厂里还派人去展销会卖来着。”
祝嫂子豁出去了:“那就对了。我是想啊,残次品哪能这么卖?应该重新返工的。这样拿出去,人家才高兴买。不然拿回头衣服还要再折腾一番才能穿上身,那也太麻烦了。”
周秋萍不说话,只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祝嫂子扭捏了一回,小心翼翼道:“你看要不这样,咱们把次品衣服拿了。我再找几个人重新修整,反正哪家都有缝纫机,这事儿不难。到时候,给大家点工钱就行。”
周秋萍看着她笑,摇摇头道:“我这边事情多,实在顾不上,太麻烦了。”
祝嫂子难掩失望,尴尬道:“这样啊,嗐,我就随便说说。”
周秋萍笑道:“不过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嫂子你可以自己搞。修整过的残次品肯定卖不过合格品。但如果直接拖到乡下去卖,应该还行。现在江州下面的乡镇也到交流会的时候了,这会儿卖挺划算的。我这边实在忙不过来,其他嫂子有空的话,嫂子你可以喊她们一块啊。”
祝嫂子发怔:“我……我找人?”
“对呀。”周秋萍点头,眼睛含着笑,“也不是多难的事儿,之前找人手不都是你自己来的吗?你又不是不会做。”
话虽然如此说,但上面有没有人领头差别太大了。
直到出门的时候,祝嫂子两只眼睛都是发直的,还没拿定主意。
周秋萍也不催促她,说到底,这是人家的事。
她只给人开门,再三再四谢过人家的鸡蛋汤。
祝嫂子要说话的时候,楼上突然间传来砸碗的声音,然后是男人的咒骂。
周家人都吓了一跳,周高氏抬头往楼上看:“这又是咋了?”
谁家两口子吵架了?
祝嫂子脸上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直接冷笑:“呵,没种的东西,就会窝里横。”
谁吵架呀?就是楼上的老朱不痛快呗。
当初这王八蛋和他妈闹腾着,把陈嫂子修补磁带的工作给闹没了,也把大家伙儿的高工资给折腾光了。
甚至搞得她们都没办法继续在军嫂服务队呆下去,不得不想办法另谋出路。
因为是领导发的话,大家即便心里有气,也只能憋着。但这并不代表大家已经认命,吃定了这个哑巴亏。
你敢砸我们饭碗,我们就让你过不痛快。
刚好这会儿到时候了,一批人得往上面升一升级别。这种事情以前都是按规则来,时间到了,该升就升呗。所谓的开大会,搞民意测评,都是走程序而已。大家一个战壕的战友,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存在你上我下,有竞争关系。何必卡别人呢?
结果今年见鬼了,老朱走过场的民意测评居然没通过,有差不多近一半的人反对他升级,还有不少人干脆弃权。
如此一来,他的票数不够,就这么撂下了。
升级别这种事是一步慢步步慢,越到后面越艰难。他今天是慢了一步,以后慢多少步那就说不清楚了。
为什么大家会跟他过不去?还不是因为他之前做的妖吗?别拿老娘顶在前面。部队里基本上都是大老爷们儿,还不清楚,一个家里到底谁说了算吗?
没他支持和默许,他老娘上哪蹦哒去?
你嫌钱多不让你老婆挣钱,我们可不嫌弃。一个月100多块钱的进账呢,就叫你这么霍霍完了,我们还让你升职?你做什么青天白日大头梦呢!
周高氏骂了一句:“活该,缺德冒烟的东西。”
祝嫂子则冷笑:“前头那尾巴翘的哦,恨不得上天了。还以为领导会给他撑一辈子的腰呢。也不想想,被人顶在前面当傻子,活该!”
他们是拿领导没办法,也没能力让领导收回成命。可你一个小喽啰,大家伙儿还办不了你吗?
祝嫂子冲周秋萍点点头:“我上去看看,吵归吵,别这家伙动手,叫小陈吃了亏。”
周秋萍点头:“我家还乱糟糟的呢,我就不过去了。嫂子你也小心,有的男的发起疯来是六亲不认的。”
祝嫂子可不怕他,什么玩意儿?她又不是老朱家的人,她怕他!
周高氏还想过去帮忙劝劝,结果叫女儿硬拉回了家,关上了房门。
老太太着急:“哎呦,小陈跟孩子可怜了,家里一个帮他们说话的都没有。这姑娘啊,还真是不能远嫁。娘家不在身边,吃死了亏都没人帮忙。”
周秋萍赶紧拉住她:“你可别去,谁去我们都不能去。不然搞不好矛盾焦点就要转移在我们头上了。”
打口磁带的事情,最早就是她周秋萍搞出来的。
人家要生拉硬扯,非把你跟这件事绑在一起,那就是黄泥进了裤.裆,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烦都烦死你。
周高氏眨巴两下眼睛,回过神来就不愿意再麻烦。可她也担心祝嫂子:“你说她上去会不会吃亏呀?老朱跟他妈可不是好东西。”
“哎呦,祝嫂子没男人没婆婆吗?怎么可能让她吃亏?她在家里是有地位的。”
不仅是她,投了反对票的军人的家属在自家地位都不低。不然她们的丈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替妻子出头。
现在,只要嫂子们出面,他们爱人自然不会干看着,不可能让妻子再吃亏。
周高氏叹了一回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算了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掺和啥呢?
家里的电话机响了,周秋萍去接电话。
打过来的人是老白,他收到从江州寄过去的衣服了。
“还行,质量可以,你这边能给我多少货?”
周秋萍笑了:“你要多少货?我尽量给你调。”
老白狮子大开口:“这几样,你每个给我500件。要是后面卖得好的话,我再给你打电话。”
周秋萍喊阿妈拿纸笔给她,一一记下:“行,没问题,我明天就办托运。”
周高氏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阿拉伯数字她认识,她看着纸上的500,惊讶不已:“这么多呀,他摊子多大呀?”
“嗐,500件不算什么,很少了。新华市场很有名,还有人过去直接搞批发的,再拿到别的地方去卖。这要是卖得好的话,不到一个礼拜就能卖光了。”
周高氏数了数衣服的款式,这可是2000多件衣服呀。就算一件衣服只挣两块钱,那也是4000块。一个月下来,乖乖,16,000块哦。
事实上,肯定不止只赚两块钱嘛,都是5块往上的,那得多少钱?
啧啧啧,文盲老太太已经算不过来了,只觉得头晕。
周秋萍笑道:“你别小看新疆市场,那边现在只要找准门路,特别挣钱。”
最难得的是,现在的新疆治安并不差,民族关系颇为融洽,算是赚钱的黄金时期。
周高氏心神摇曳了一瞬,赶紧把心思拽回头。
想啥呢?深圳她们都没去,跑去新疆干什么?
就算她们人不去新疆,但给新疆发货,不也是挣着新疆的钱吗?没差别。
她只埋怨一件事:“你咋就不接被服厂的次品呢?人家都能拿出去卖,说明肯定还行,差不到哪儿去。我再找人修补一下,摆到供销社卖都没问题。次品多便宜呀,拿的多,简直就是白送了。”
周秋萍似笑非笑:“次品这么便宜,为什么卖不出去?”
周高氏一愣,下意识地想说是因为卖的人态度不好,专门得罪顾客。
周秋萍喝了口茶,茶叶是晒干了的蒲公英。她这几天东奔西跑的,有点上火,喝点蒲公英泡水刚好败败火。
她摇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再琢磨琢磨,发现其实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卖不掉是因为卖东西的人不想卖。”
“啊?”周高氏搞不明白了,“他们库存压的那么厉害,还不想卖?他们不要钱过日子呀。”
周秋萍放下了茶杯,认真道:“想卖的人是被服厂,不想卖的是那些卖衣服的人。你想想看,如果这些衣服卖不掉,那最后是什么结果?”
周高氏好歹也进城这么长时间了,虽然自己没在厂里干过,但多多少少知道些情况。
她略有些迟疑:“就是低价处理给他们工人?”
这在很多厂都极为常见。低价处理品也算是各家工厂工人的内部福利。
周秋萍点头:“没错,能拿出去卖的衣服其实坏的不厉害,回家自己修一修就能够拿出去穿。即便他们自己不穿,送亲戚,送朋友是不是也很能拿得出手?”
当然拿得出手了。
现在大家普遍不富裕,过年都未必能做一件新衣服。这种从大工厂里出来的衣服,即便是次品,对全国八成以上的老百姓来说都是宝贝。
拿衣服出去送礼,收礼的人都要笑死的。
周高氏恍然大悟:“所以他们不愿意把衣服卖出去?”
周秋萍点头:“没错,卖了衣服,厂里也不会多给卖衣服的人发奖金。可如果不卖的话,他们能够自己拿衣服。你说他们会怎么选择?”
财帛动人心啊。
换成周秋萍她自己,她都会选择后者。
别跟我谈奉献,钱才是真理。
周高氏连着吸了好几口气,直皱眉毛:“这不是乱来吗?这要出事儿的。厂里都不晓得吗?”
周秋萍笑了笑:“能当上领导的就没傻子。我都能看出来的事儿,你觉得他们看不看得出来?”
看破不说破,才是人家的艺术呀。
反正是厂里的东西。何必为了这点东西去得罪在厂里已经有势力的工人呢。
同样的,祝嫂子也不笨。她都已经看穿了领导做事的意图,那自然也能想明白过来领导的态度。
只要一想通,她就不怕做次品的生意了。
周高氏想了一回,又替祝嫂子担心:“她要拿衣服的话,会得罪人的吧?”
人家都已经把这些东西当成自己锅里的饭了。
周秋萍笑了:“所以只能祝嫂子她们去呀。”
因为被服厂的一线工人绝大部分都是军嫂,跟祝嫂子一样的军嫂。大家身份旗鼓相当,谁也不怕谁。
周高是还是觉得悬:“人家都进工厂了,跟领导的关系肯定不一样啊。到时候闹起来,领导肯定偏袒她们。”
祝嫂子她们要是入了领导的青眼的话,哪至于到今天为止都没能进厂干个正经差事。
周秋萍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领导只会帮祝嫂子她们。要保持平衡,先前祝嫂子她们吃了大亏,是领导硬摁着头让她们接受。现在她们自己想办法自谋出路了,领导就必须得帮她们。不然如果再让她们吃亏的,就压的太狠,容易出事的。所以,被服厂的次品我们不能碰,唯一能伸手的就是祝嫂子她们,而且就该这个时候伸手。”
天时地利人和,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