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青青和星星也吃的津津有味,两只小脑袋都埋在面碗里。
人太多,大家便也不全都围在桌子上,而是端着碗,三三两两的分开找地方吃面。
周秋萍端着碗过去跟母亲说话,询问养鸡场的地址找的怎么样了。
“山上,有一片山我觉着还行。以前是打石头的地方,现在石头也没了,剩下的就是荒山。价格也低,要是长租了,倒是可以盖个养鸡场。”
高兴同志不愧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人了,凡事想得特别开。对于要移民的事儿,她一开始内心深处是极为抗拒的,甚至有种类似于被逼良为娼的悲愤。
但是很快她就真香了。
曹敏莉找来的那位帮她办手续的律师,跟她解释了一通香港的相关政策。
老太太听完之后第一感觉就是资本主义就是资本主义呀,保护的都是老板的利益。这个税的比例少,而且种类也不多,居然没有营业税和增值税,赚了纯利润才交税。不赚钱就不交税,简直不可思议。
虽然只戴了个帽子,她暂时也不在香港做生意,享受不到那边的优惠。但是这个帽子在江州就能让她省下很多税,更让老太太激动的是,进口机器还能免关税。
就比方说他们这个养鸡场和屠宰场吧,一套养鸡设备和屠宰设备,从荷兰进口的话,加在一起差不多50万美金。如果正常交税,要交100万的关税。
但戴上帽子之后,这笔钱就能省了。
加上在营业税增值税方面减免的部分,一年下来,他们能省下好几百万呢。
高女士忍不住叹气:“难怪外企工资给的高,大家想去外企上班,人家有底气给这钱啊。”
周秋萍心道:可不是吗?
这就跟两个同事一样,表面上看两人薪水一样,按道理来讲,生活水平也差不多。结果一个上有老下有小,各种支出免不了。另一个潇洒贵族,只管挣钱,固定支出少又少。
两人的生活质量一样,也就怪了。
所以后来号称在国内最遵守劳动法的是外企也未必是人家的觉悟有多高,说不定就是人家开支少,有更多的钱能够拿出来摆在员工福利这一块。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本坦然大方的呀。富一些,大概率会更从容一些。
高女士开始忧心忡忡:“你说这个样子,到时候会不会全都变成洋人啊?”
天底下谁不喜欢钱?做买卖交那么多税的人是真的觉悟高,觉得自己有义务做这事儿吗?绝大部分肯定是因为怕被抓怕被罚怕蹲大牢,所以才咬牙把钱交了。
现在有办法可以少交钱,还不用被罚,那大家肯定愿意干这事儿啊。
到那时候,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周秋萍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是千禧年前后,国内的好多大型国企都特别流行和洋品牌联姻,就是引进外资。当时官方的说法是因为加入世贸组织了,为了打开国际市场,增强竞争力,所以要搞合资。甚至是有的企业是被上级主管部门强行逼迫,按人头认指标搞合资的。
现在想想看,估计当时大家也是心思各异,说不定就有为了减免税收,所以才搞合资的成分在里面。
餐桌上爆发出一阵嘘声,卢潇潇十分鄙夷:“你扯吧,这么好挣钱,马路上有那么多钱捡吗?”
石磊面红耳赤:“我骗你干什么呀?他就是这么积攒下身家的。”
彭阳在旁边背书:“这个我可以替他作证,不是秘密,布达佩斯的华人圈都知道。他就是靠着搞合资挣了好几十万美金,然后去东欧投资的。”
卢潇潇刨根问底:“那他之前在咱们这儿搞合资,没钱怎么搞?起码他得是个老板吧。”
石磊眉飞色舞,嘿嘿地笑:“你少见多怪了吧?他值钱的难道是他的老板身份吗?不是,是他台湾人。他就是个普通的技术员,咱们国内的厂买了他们的设备,他过来调试的。厂里的书记主动找到了他,让他投资这个厂搞成合资企业。当时他说他没钱,他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呢,哪有钱投资当老板。咱们这个书记是知名企业家,脑袋瓜子可灵活了,立刻就对他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不需要他掏钱,只需要他出名字,钱由工厂自己出,手续办好之后,给他10万美金的酬劳。”
一群大学生又发出惊呼。
10万美金啊,这是怎么概念?去年国民平均收入是1260块,10万美金相当于大家不吃不喝攒500年。
还要向天借什么500年啊,直接借个名字就行。
有大学生搞不明白了:“光给名字有什么用?他这个假老板又不出钱。”
“你傻啊。”石磊自觉见过了世面,完全隐藏不住卖弄的心思,“有了他的名字,这就是合资企业,先是免税,然后是减税,还能少交各种费用。工厂利润上交的部分也少了。而且他可以借着台湾老板的名义制定企业内部规章,以前那些在车间里上厕所,自认为老子可以领导一切阶级的大爷们大锅饭吃不了了,劳动纪律上去了,工厂效益不就大大提高了吗?这厂里有钱,还可以按照合资企业的标准给大家多发工资。得到了实惠的职工也说好,上上下下都满意,这就是皆大欢喜。这才叫戴着洋帽子好办事。”
彭阳在旁边点头:“好几家厂都是这么主动找上他的,所以他很快就挣了几十万美金,当然就有钱去东欧做生意了。”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眼朱莉,真情实感道,“你随时都能往兜里揣几十万美金啊。”
朱莉回了她一个白眼。
周秋萍过去添面条,哭笑不得道:“你们怎么想起来说这些了?”
卢潇潇接话:“彭哥跟我们说他准备创作的电视剧大纲呢,说的是海外华人的故事。女的是大陆去的,男的是台湾商人。”
周秋萍脱口而出:“该不会是霸道总裁爱上我吧?”
没看出来啊,彭阳居然还这么前卫,把10年20年后流行的剧情给嫁接过去了。
彭阳满头雾水:“啥霸道总裁?我这说的是真的,就是真事儿。这个大陆女的呢,在国内有丈夫孩子的,是个工程师。因为迟迟没办法把工作地点调到一块,她就想凭借自己的技术去国外闯一闯,为了出国借了不少钱。她先去的是波兰,结果波兰自己现在失业率都高,她根本找不到工作,只好做小买卖摆地摊。但她根本就不会做生意,被偷的比赚的还多,后来没办法,只好跟台湾老板膀了肩。”
膀了肩是现在的说法,类似于同居的意思。有单身男女凑对的,也有搞婚外情的。人在生存面前,道德底线总会越来越低。
周秋萍大摇其头,十分怀疑:“你这个剧本能通过审核吗?影响太坏了。”
彭阳莫名其妙:“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儿啊,怎么就影响坏了?”
卢潇潇倒是持相反的意见:“说不定能够被支持呢,这不是正好说明国外不是天堂,并不是所有出去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吗?正好国家现在不想我们出去,多宣传宣传这个,肯定符合要求。”
石磊嗤之以鼻:“对呀,这些当官的一个个把国外说成臭狗屎,自己却挖空心思往国外跑。今天这个考察,明天那个考察,你的名气好大哦,外国人都知道,天天邀请你去考察?考察个屁,都考察到商场里了。总共考察10天,一天在厂里呆着,一天在谈判桌上呆着,剩下的时间都忙着逛街买东西。就是替咱们去接受资本主义的摧残,生怕我们被毒害了吗?哎哟,那可真够高风亮节的。”
卢潇潇好奇:“那时间都花在逛街上,他们还怎么谈判签合同啊?”
石磊流露出嘲笑的神色:“咱们是大国呀,要讲究大国风范,在谈判桌上怎么可以斤斤计较呢?重点是完成合作,代表我们打开国外市场了,这就可以戴红花了。”
出国的日子,跟周秋萍他们需要正儿八经地考察不一样,他和李东方大部分时间都东游西荡,动不动就在国际市场待着。周围的中国商贩来自五湖四海,各种内部流通的消息也多,自然听了几耳朵。
卢潇潇百思不得其解:“那照你这么说,那他们这生意做的不是亏了吗?又不在乎利润多少。”
“嗐,我的同志,你怎么能光盯着钱看呢?你要注意政治影响。你想想看,价钱低了,那出口总量不就上去了吗?出口总额也多了呀。”石磊不愧是拍过mv的人,充分展现出了戏精的本质,说话也拿腔拿调的,“只要出口总额多了,就代表我们的工作卓有成效,当然应该表扬。”
大学生们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呀?赔本赚吆喝?
周秋萍听得目瞪口呆。她倒是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儿,也就是在国外买国产货可以比国内更加物美价廉。
物美就不用说了,质量最高的商品用来出口不是潜规则而是明规则,企业直接拿在明面上说的。
至于价廉,当时新闻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说是因为国内的消费税高。
现在想想看,说不定跟它们一开始出口的定价就有关系。如果只追求出口总额,要求数据好看,根本不在乎利润,那价格定的当然低了。
后来好多国家告中国企业搞倾销,据说理由之一就是因为这些商品在中国卖得比国外还贵,不符合市场规律。
这大概真的冤枉了这些企业。人家本来很可能根本没想这一茬。人家只想扩大外销途径,最早是当成政治任务去完成的。
至于谈判的人为什么不在意价钱。一个是他们的上级对他们的要求着重点就不再利润这一块,而是进入市场;另一方面大概和单位赚多少钱跟他们没关系脱不了干系,赚一个亿,也未必会给他们发100块的奖金。
既然如此,不如出国潇洒走一回,何必劳心劳力呢?
也许这些人只是少部分,大部分人还是兢兢业业的。
但只要有这部分人存在,那就是个大麻烦。
石磊还在吹嘘:“所以说,国有企业搞不好是正常的,从上到下一帮蛀虫,企业能搞得好才怪。所以,在国外,还得看我们这些正儿八经做生意的人。”
周秋萍呵呵:“哎哟,你还挺高兴的?人家赔本赚吆喝,把顾客都吸引走了。你怎么跟人家拼?人家不在乎钱,你能不在乎吗?同样的商品,你这边卖10块,人家卖5块,你是顾客,你买哪一家?”
石磊被噎到了,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
他挠挠头,还没入职就开始真情实感地愁眉苦脸。这可真是个大麻烦,要怎么解决呢?如果跟人家拼价钱,那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啊。
大学生们跟着义愤填膺。呸!拿公家的东西大方,展示所谓的风范,臭不要脸。难怪说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10个中国人是一条虫。就是因为有这些拖后腿的,所以才坏事儿。
可惜大家骂了半天也没骂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吃过晚饭告辞的时候,好几个人都跟周秋萍感慨:“看来无论在哪儿做生意都不简单啊。”
周秋萍笑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钱多事少的事。”
石磊不服气:“怎么就没有,好好投胎,拿着批条挣大把的钱。咱们带外汇出国会被查,他们一箱箱的钱运出去,海关也不敢放个屁。咱们在国内超生一个就扒房子全村结扎。人家出国养龙种,还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替他们养太子。”
周秋萍直接赶他滚蛋:“去去去,回去好好学习,别到时候毕业证拿不到手,白丢了一回人。”
他嘿嘿笑着跑了。
卢潇潇若有所思:“我突然间想到一个在国外挣钱的方法。你们不是说出国的中国人根本不会说那边的话吗?就开专门开班教学,教他们说日常对话。这样他们跟当地人做买卖,能沟通就能挣更多的钱。”
彭阳在旁边颇为赞同:“有些出去做生意的人原先就是翻译。”
他听说的一个女商人,原先就是教俄语的。逛秀水街的时候,她随口帮人做翻译,商贩为了招揽更多的顾客,就给她报酬。她靠着这个方式攒了第1桶金,现在常驻苏联做买卖,很能挣钱。
周秋萍随口应道:“所以说你得派上用场才能挣到钱。”
卢潇潇又高兴起来:“那我回去问问看,看谁会说匈牙利话。”
周秋萍看她雀跃的跟小鸟一样的背影,不由得瞪大眼睛。喂喂喂,姑娘,你想干嘛呀?你该不会是又想把人给送出去了吧?
其实搞个匈牙利语培训班应该挺挣钱的。现在国内这个培训班的收费比英语培训班高了三倍。
到了国外,搞针对性的培训,应该能挣到更多的钱。
算了算了,脚都长在自己身上,要去哪里,旁人拦不住也没立场拦。
她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维持生意的问题。
去东欧考察的国内企业越来越多了,保不齐这种替单位职工大方的考察代表也会越来越多。他们公字头,都是巨无霸,名下企业多,产品种类也齐全。如果他们不在乎利润,那其他的私人商贩可以说会被逼到没钱挣的地步。
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周秋萍摸着下巴,苦苦思索。打价格战肯定不行,这是菜鸡互啄,两败俱伤,白白让别人占了便宜,还叫人看了笑话。
到时候大家都知道对付中国企业,什么事情都不用做,让他们自己内斗就好。
余成洗完澡回房间,看到女友还在发呆,不由得奇怪:“怎么了?货不是运出去了吗?你想什么呢?”
周秋萍摇摇头:“我在琢磨呀,如果国有外贸集团跟咱们竞争,咱们要怎么把这生意做下去?中国货物美价廉,人家的价钱更少呀。”
余成一边拿毛巾擦头,一边随口应道:“中国货价廉?我可真没觉得,我看贵的很。有个香港衣服,就是个睡裙,好几百呢。我看在国外除了有钱人,一般的老百姓也买不起的。”
周秋萍喃喃自语:“对呀,中国货和中国货也是有区别的。没错,就是这样。”
她立刻站起身,往外面走。
余成莫名其妙:“喂喂喂,你干嘛去?”
“我去找下曹敏莉。”
房门关上了,可怜的小伙子看着门板满头雾水。他可什么都没说呀。
马上就要睡觉了,她跑去找曹总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