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闲聊了几句商贸城的生意, 周秋萍开玩笑道:“你把你们的国家队都带来了, 不怕到时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马拉特不以为意,大口咬下羊肉咽进肚子里, 完全看不上眼的模样:“他们做生意呀, 绝对不行, 简直和笑话一样,跟你们的国家队一个毛病。”
这要是碰上民族感情比较激烈的人,光凭他说的话, 就容易挨揍。
可在场的除了两位小朋友和保镖之外,都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啊, 谁的关注点都不在这种事情上。
卢振军认真道:“要真做大贸易, 国家力量肯定要比个人强多了。”
“一盘散沙而已, 你们也一样。”马拉特毫无百万富翁的自觉, 吃相绝对谈不上优雅,一边吃一边吐槽,“看这两个国家做生意真是能把人活活急死。我参加过好几次贸易会,每次我都想捋着袖子替他们上。你们广东人不是号称很会做生意吗?为什么做的事情那么可笑呢?”
他吐槽的点在于贸易会的时候,广东有个厂家千里迢迢带着厨房设备过去展销,希冀可以成交生意。因为生产成本的原因,他们给每套设备定价1700美金。
“可老毛子最多只愿意出200卢布呀。老毛子好歹是老大哥,厨房设备在苏联很普及,又不是什么高档货,还好意思开口要1700美金,人家不会自己做啊。广东那边不是衣服很多吗?还有毛衫。他还不如直接拖一船过去,保准要比什么狗屁厨房设备卖的好。”
桌上的人跟着汗颜,他们也搞不清楚这种贸易会的参展单位具体有什么要求,搞不好就是行政硬框框,比方说要展现出我们科技水平提高了之类的,刚开发的厨房设备肯定要比衣服这些更加能体现这一点。
别以为广东那边的领导干部就思想特别开放,很有经济意识。
根据新华社记者的报道,从去年到今年2月份,广东省携款外逃的厂长经理共有222名。要不是地方政府没钱掏国际通缉费,万宝的邓韶深很可能就成为新中国历史上国际通缉令的第一人了。
这就是政治大气候。
马拉特还在吐槽:“我不知道你们的官在想什么,居然把电视机电冰箱送到莫斯科去展销。这是你们的优势吗?苏联90%以上的家庭都有电冰箱,电视机也不少,而且价格卖的比你们便宜多了,为什么要买你们的东西呢?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倒爷都知道两边各自需要什么,每次运货都能卖的一干二净。而你们和他们,搞得这么声势浩大,都搞了些什么呀?完全在开玩笑。”
卢振军不由得替官方辩解:“限制中苏贸易的主要问题主要是结算方式,两个国家都缺少外汇,所以只能走记账易货外贸,两边进口与出口必须得处于差不多的状态,不然生意就做不下去。这当然很不方便,协调起来也很麻烦。但也不是没有成果,那天在哈尔滨办的那个贸易会不也签了18亿瑞士法王的合同嘛。”
马拉特直接嘲笑:“这就是你们的官员愚蠢的地方,你们要换的东西是木材、水泥、钢材、化肥这些吧。签合同的时候你们想过原材料出口许可证制度吗?”
卢振军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马拉特笑道:“看,你也不知道吧,苏联去年4月1号开始执行的,果然是愚人节的礼物。不仅你们不知道,苏联人的公司都搞不清楚,哪来的胆子签合同?既然要严格执行出口制度,会一下子发出这么多许可证吗?18亿瑞士法郎,最后能履行1/3就不错了。”
因为是记账易物贸易呀,卖不出去甲就买不进来乙。
餐桌上的人一开始听他说话的语气还有点不舒服呢,但听到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难怪他是边境的大商人,虽然现在中苏边境生意处于闭着眼睛捡钱的状态,但能做大做强做上规模,肯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卢振军认真地看着他,颇为恳切地请教:“那你觉得官方贸易做不好的真正原因在哪里?”
“意识,放下官老爷的意识。两边都得放下这个意识,大家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摆官架子的。哪有人做生意之前不搞市场调查,就稀里糊涂进货的呢?大家起码要知道彼此需要什么。苏联从去年开始严格执行原材料许可证管理,反映在经济手段上,外汇留成里原材料占比0.5%~2%,机电产品为15%,零配件为30%。你们国家不正在搞国企生产改革吗,要淘汰一大批机器。与其非要买苏联人不肯卖的原材料,不如把目光转到机器上。苏联的机器设备的确赶不上欧美国家,没他们先进,但你们来说更实用。我听说你们前几年花大价钱从欧美国家进口淘汰设备,完了又不会用,直接丢在仓库里面落灰。引进的生产线根本就不配套,白白浪费了外汇。”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在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引进技术引进生产线购买机器设备,大家就跟孩子争宠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跟自己的生产经营搭不搭关系,反正人家有的我也要有,打拼耍赖都要上。
至于买回来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那是另外一说。
那几年重复引进浪费外汇的事实在太多了,报纸上动不动就有报道,各种痛心疾首。马拉特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卢振军问他:“所以呢?”
马拉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们应该拓展交易范围,比方说多进口苏联的机械设备。”
他滔滔不绝地指出了苏联机械的优点,“首先,50年代时苏联援建了很多工厂,大家的机械生产采用的是同一种模式,很多零部件可以通用。更新换代之后,不用担心不匹配的问题。其次,从苏联进口机械要便宜很多,而且更加实用。不至于太先进而不会用。”
搞了半天他又是针砭时弊,又是两边吐槽,核心目的还是要做掮客,搞推销啊。
这其实是条路。
就是不知道等到明年苏联解体以后还能不能做下去。而卢布什么时候贬值也是个大问题,会涉及到结算。
马拉特笑嘻嘻的:“如果要做大生意,那就不能只卖小百货呀,那肯定得做大机器。”
其实他在边境不停地倒买倒卖各种小百货利润高得吓死人,他现在什么都不干,钱也够他花一辈子了。
但作为一个有冒险精神的人,他愿意挑战更多的东西。这个时代的倒爷如果循规蹈矩,根本生存不下去。
现在卖的好不代表将来卖的好,必须得先人一步,抢占更大的市场。
卢振军坦言:“你的想法的确很好,但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轻纺产品,食品,日用工业品这些苏联人需要的东西我们这边可以提供详细的名录,供对方挑选。但苏联那边的机械设备情况,我们又从哪儿知道呢?”
这也是中苏贸易之间的大问题,信息不灵,反应迟钝。没有信息部门,没有联络机构,各个单位之间都是点对点单线联系。就是想找上对方,都不晓得脚应该往哪个方向去。
马拉特信誓旦旦:“这我可以去搞。”他突然间笑了起来,“当然,我得感谢他们的懒散和迟缓,不然哪有我们挣钱的机会?”
两个国家之间的贸易往来数额总是有限的,官方贸易如果强大的话,的确都没有民间多少发挥的机会。
现在中苏贸易之间的状态恰恰相反,因为民间贸易的存在,它几乎已经成为边境贸易中最主要的一支力量。
周秋萍眼睛珠子一转,主动给出建议:“要不你干脆在中国也开个公司,专门代理这些机械,这样交流起来也方便。有需要更新工厂设备的人,第一时间就想到你。”
然而马拉特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别看他现在行走中国潇洒不已,但他幼年时跟父母一道经历的逃苏事件还是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影响。最典型的表现就在于他担心开公司的话,到时候会被秋后算账,财产直接被没收了。
卢振军打击他:“收也收不到你,排在你前面的一堆呢。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也是要先打.倒资本家。”
这话绝对政治不正确,但正常人说话也不会天天绝对政治.正确,况且这政治不正确的话,还成功地说服了马拉特。
多大点事,小时候就已经跑过一回了,大不了以后再跑第二回 。
他只犹豫一件事:“乌鲁木齐没有麦当劳,我要吃麦当劳的。”
大家都感觉很无语。主要是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肯德基麦当劳情结,即便知道这个时代的特殊文化寓意,也没办法和他共情。
周秋萍哭笑不得:“你是想吃巨无霸还是炸鸡块,no problem,我也准备在这儿开一家店,专门经营美式快餐。”
其他地方的客流量和购买力她不清楚,商贸城附近来来往往的客户哪个不是财大气粗,又愿意尝试新事物呢?
把香满集开到这里,绝对有生意。
在仔细询问过香满集的菜单之后,马拉特终于满意了。他表示可以回去好好想想这事。喝完了羊肉汤又吃了一只馕,他就带着自己的朋友拖着车子往外去了。
倒是周秋萍他们因为有三个小朋友在,所以吃的特别慢,还留在摊子上。
高女士现在倒有点理解马拉特的心态:“怕呢,就害怕出事儿。”
张国富笑道:“也没什么好怕的,他赚了钱以后还给老家重新盖了学校。他妈是维族人,他爸是汉族人,当初他们家跟着村里跑掉之后,两边都吓得跟他们断绝了关系。现在他回去可是座上宾。”
钱啊,真的能改变很多事,让人比最厉害的川剧大师还擅长变脸。
朱莉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马拉特的那位莫斯科朋友拖着的车子上,半晌才冒出一句:“这些到莫斯科能出手多少钱啊?”
“10倍还是20倍,要看他们到底买的是什么了。”张国富有经验,“他们现在的市场价格已经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因为只摆在那里,根本没东西卖。”
卢振军收回了视线,询问桌上的人:“如果真把这个机械生意做起来的话,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怎样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批货。”
所谓的信息不畅问题解决起来没那么简单。因为是易货贸易,大家都在单兵作战,点对点的,只要甲方不需要乙方的货,那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而如何让甲和乙直接配对成功,才是真正的大难题。
曹敏莉帮忙出主意:“之前你们说的在火车上做广告,其实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两边出差的人大部分坐火车,坐火车又无聊,很容易注意到广告。这样他们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朱莉跟在周秋萍身边的时间长,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另一个营销手段:“就是寄广告单,把这些资料整合在一起,然后做成广告册子,也可能需要的厂商每家都发一份,寄的多了,有可能感兴趣的人也会变多,他们会主动联系的。”
这个倒是比在火车上打广告还简单,因为直接就可以做,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而且现在的邮寄宣传单并不讨人厌,大家甚至欢迎这种广告,因为花花绿绿的很好看,里面的内容也很精彩。在信息还远远不到爆炸的时代,甚至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
卢振军下定决心:“那就双管齐下吧,两边都做,这样效率高些。”
余成却迟疑:“坐火车的人,看了有用吗?如果是这个商贸城要打广告,在火车上打广告很实用,因为往来的都是倒爷。大家都需要一个货种齐全产品质量有保证的地方进货交易。但大家都肩扛手提的,做的都是小商品,跟机械不一样。”
每个人都需要穿衣服,每个人几乎都需要手表,但需要机械设备的只能是工厂。
这倒是个大问题。广告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广而告之,还在于能够精准针对目标客户人群,不然就是无效宣传。
大家思考了一番,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点子都肯定能派上用场。
周秋萍拿手帕给女儿擦嘴,犹豫了一瞬才开口:“其实有个办法,我不知道能不能做起来。现在的问题在于坐车的人不是我们心目中的目标客户。那我们想办法让他们坐车就可以了。”
张国富回不过神来:“这怎么让他们坐车?这要不要坐车,咱也控制不了啊。来来回回坐一趟,起码得10天半个月,多耗时间啊。没需要他们也不会坐车。”
余成试探着出主意:“我们想办法弄到邀请函,请他们出国考察,这样他们就会坐车了。”
张国富立刻摇头:“那出国多花钱啊,谁扛得住?钱谁出?厂里出的话,工人要造反的。大家工资都发不出去了,你们这些头头脑脑还一门心思地出国开洋荤,这不是找事吗?”
周秋萍正色道:“所以这个钱必须得我们出。”
张国富要晕倒了,买卖还没做,也不晓得能不能做成,就一下子砸进去这么大笔钱,不是要人命吗?什么叫烧钱啊?这就是典型的烧钱。
然而这回高女士福至心灵,瞬间反应过来:“哪要我们掏钱,他们自己带点货上路,到时候一转手,什么钱都够了。上次咱们去布达佩斯不是这么搞的吗?”
那会儿自己跟女儿带的包裹还很少呢,如果不是中途又飞来飞去的去了趟荷兰,就那点东西转手出去的利润都已经够他们在布达佩斯的开销了。
卢振军瞬间沉默,这其实就是种观光走私的模式。
他曾经比喻这些官员拿着国家的工资出国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虽然出国费用没让国家掏钱,但工作时间不干正事,不也是在浪费国家资源吗?
没想到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个。
周秋萍慢条斯理道:“现在有门路的人都想方设法出国开洋荤长见识。欧美国家太难,而且现在大家关系紧张,他们要注意影响,怕被人抓小辫子。所以现在去苏联去东欧是最稳妥保险的选择,想必有很多人愿意去看看。如果发邀请函,并且承诺负担差旅费和在国外的一切开销,那肯定能够吸引很多人过去。”
张国富毕竟一直待在国内,对国外的情况不了解,相当担忧:“那怎么负担啊?他们又不去匈牙利,是去苏联考察机器,咱们在莫斯科怎么搞?”
这么多人跑到异国他乡,吃喝拉撒住,基本上也不能指望他们谁会说俄语。这个事情搞起来其实很麻烦。
不过话说回头,想开拓生意渠道想挣钱,哪有不麻烦的道理呢?
卢振军却表态了:“不麻烦,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我们找他们合作就行。”
自己这边安排客源,那头负责接待,最后利润五五分。自己这边还可以帮忙安排真正的考察对象,让出来的官员不用瞎编,真有东西可以考察写报告交回去给领导看。
就是这个过程不知道为什么,卢振军感觉自己是在看那部外国小说,叫做《百年孤独》,时时刻刻都充满了魔幻色彩。
他又觉得这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大概真跟秋萍说的那样,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在这个政府攫取了本该属于人民的权力的时代,权力的错位导致什么荒唐的事都可能发生。甚至为了干一件正经事儿,还要采取打擦边球的手段,来实现目的。
卢振军点头:“行吧,那就先这么来。”
开口简单,做起来艰难,他后面又要有的忙了。
其实这钱他完全可以不挣,挣更轻松的钱难道不香吗?
可马拉特的话打动了他,中国的工业想腾飞,一口吃成胖子不现实。与其花那么多外汇,引进一堆派不上用场的生产线,不如精准对标,直接用苏联的机械,还更实用些。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麻烦点也无所谓。
大家吃的差不多了,三个小朋友也心满意足,星星还往椅子上一瘫,发出满足的喟叹:“好好吃啊。”
摊主的孩子,那几个维族小孩就在旁边咯咯笑。
她又完全没丢脸的意识,还在认真地强调:“真的好好吃。”
大家都笑了起来,摊主还主动表示可以给他们抹了零头。
正热闹的时候,木材厂的厂长居然又寻上门来,主动卢振军打招呼:“卢总你看现在生意这么好,完全可以再开个市场嘛。刚才市长都说了,这个商贸城贯通南北,横穿东西,唯一的遗憾就是跟乌鲁木齐本地的产业联系不大。再搞一个市场,就可以在这个方面做文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