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爌正想着事情可能的走向,上头刘太妃却好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她环视诸大臣,阴阳怪气地道:
“阁老,您可是朝廷的首辅,陛下的肱骨重臣!他们不知道太祖爷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您还不知道吗?”
韩爌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只敢认错。
“太妃教训的是,臣糊涂了。”
游士任也是愣住,过不多久,他愤恨地看一眼刘太妃,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怒火。
从商议入宫,面见皇后以来,游士任就自愿充当急先锋,为的就是消息传出,世人皆知他为民请命的大名。
名留青史,赫赫有声!
自然,他也是看准了张嫣软弱的性格,皇帝在时尚好,此时皇帝不在,就可以一欺再欺,以此搏名。
眼见今日就此作罢,回去以后,他游士任的大名,必将响彻朝野上下,却在此时,杀出了一个刘太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刘太妃既然已经出来,就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她狠狠瞪了群臣一眼,掉头拉着张嫣就走,还留下句狠话。
“日后谁敢再到乾清宫里来放肆,便是打定主意和本宫为敌,到那时候,就连皇帝也无法怪本宫把你们挨个发落了!”
“都回去吧,回去以后,自己个儿掂量着!”
群臣都没料到这事居然会惊动刘太妃,见事情已经超出控制,也便再也不敢多说,仓皇而退。
倒是魏忠贤,经过深思熟虑,决定重启陶郞先一案。
就算会牵扯到袁可立,那也再所不惜!
陶郞先一案经礼部郎中吴淳夫上疏,很快被再次提起,京师之内,风起云涌,东厂番子轮番上街,大肆缉拿士子。
......
当夜后宫接到刘太妃懿旨,命在慈宁宫展宴。
因刘太妃自今年六月以来便时常礼佛,宫中亦常有僧人往来,故此回除禁宴乐外,菜肴一体从简。
刘太妃落座于北,张嫣位居中宫,自当同列下首。
然此番与往日皇帝家宴略有不同,裕妃童静儿、纯妃段氏、良妃王氏皆可于一旁陪坐,这对她们三人来说,可谓难得的荣宠。
尤其是自册封为妃以来,从未得到皇帝宠幸的王氏、段氏。
二女虽为三千秀女中遴选入宫,万千荣宠于一身,但自那以后,朱由校连她们的宫门一步也没进。
虽然刘太妃一视同仁,并未减少永和、延禧二宫的用度,但这依然导致了她们在宫中的地位,甚至比宫娥出身的童静儿更低。
第二百九十九章:盖棺定论
慈宁宫门,依仗肃穆,刘太妃紧闭双目,中宫皇后张嫣恭坐于侧,裕妃、纯妃、良妃身着皇贵妃礼服分列下首。
自阶下,跪满了东西六宫的各宫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这是刘氏自执掌后宫以来的首次大议。
自万历皇帝驾鹤西去,她就觉得自己孤单不已,朱由校体面的尊奉,还有眼前的太后印玺,亦不能填补一个女人源自内心深处的空虚。
她用数载时间信佛、拜佛,遁入空门,脱于尘世,来与这份内心的空虚感博弈对抗。
但是如今,天启皇帝一纸诏书,大明将要迎来建国以来的最大变革,张嫣还不足以单独面对那帮朝廷臣子。
她知道,是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
风尘冽冽吹过阶下众妃嫔的面孔,刘太妃满怀伤感与无奈的发现,大明的山河岁月依旧,这群恼人的臣子依旧。
除了她容颜渐衰,还有这副日益腐朽的躯体以外,一切都毫无改变。
忽然间,她睁开眼睛,或许,诚如皇帝发回京中的谕旨所说,这个大明,是时候变一变了。
先帝在时,用尽全部心力与群臣斗争,甚至不惜以不理朝政作为报复的武器,试图挽回散失于王朝数百年里天子的尊严和威权。
那时自己陪伴先帝身侧,在这场斗争中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或许如今,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皇帝在京时,日夜勤于政事,从不敢言劳。皇帝南巡之后,哀家日日烧香拜服,亦不敢放松。”
刘太妃悠悠开了尊口,斟酌说道:
“不意群臣屡次违抗圣旨,闯宫觐见,震惊圣母之灵,以致朝政败坏,纲纪不存,民间妄有猜测。”
“更有些人,于廷外散播谣言,言语恶毒,欲行离间。”
妃嫔们面面相觑,近来宫里宫外常有传闻,实际上,在宫外的民间,整个事情已经发酵到另一个极端。
群臣也分为两派,互相攻讦,导致纲纪败坏。
由于没有皇帝坐镇,加之中宫皇后对此束手无策,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此时的宫里,急需一个权威高的人站出来为这件事定性。
张嫣不敢做这个主,重担便就落到了刘太妃的肩上。
刘太妃今日召集妃嫔大议,就是要代表宫里说句话,给这件事盖棺定论,方才一席话清楚、明白的将这件事定了性。
群臣闯宫,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不遵天启皇帝圣旨的那部分保守派,都成了抗旨不遵的逆臣。
至于民间此时的传闻,皆系不法之徒暗中作祟,欲行离间,挑拨是非关系,唯恐天下不乱!
妃嫔们哑然时,刘太妃伸手拉住了身侧张嫣的胳膊,给她一个足以安心的眼神,缓声说道:
“皇后再不必顾虑,着实将今日群臣闯宫情况讲明,清源溯本,以安人心。”
张嫣领会她的神色,即在内心整理说辞,然后向刘太妃行礼,恭顺地说道:
“诸臣皆以‘忠君体国’为名,谏陛下此举如何如何不妥,然诸臣并未眼见陛下南巡期间发生何事,也不知眼下江南之地,是何种境况。”
“南京部院被裁官员,亦可到它处为官,而其节省之薪俸,亦可缓解财政之危。”
“陛下何等圣明,太祖定制,后宫不得干政,外廷纠议纷如,合闯宫禁,是何居心?”
“诸臣万不可陷我与不孝不义之境地,尔等切好自为之。”
刘太妃闻言一笑,环视诸人,威严说道:
“皇后所言,皆听清楚了?”
妃嫔们内心唏嘘不已,自然也知这是太妃、皇后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们一同行礼,齐声说道:
“臣妾等谨领太妃、皇后娘娘教诲——”
刘太妃又侧过身去,示意两名贵妃上前,她一手领着裕妃,一手领着纯妃,仔细地瞧了她们眼中神色。
这些刚从宫外遴选进来的农家女,目光上从来骗不得人,刘太妃只一眼过去,就能明白地见到她们眼中与皇帝的生疏。
她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众妃嫔忙前去搀扶,却被斥退。
刘太妃来到恭敬坐着的张嫣面前,静静看了半晌,在她心中,方才说出的那些话,才是一名皇后真正应该具备的。
此时刘太妃的眼角堆满了笑纹,像一名真正的慈母般叹息:
“瞧瞧皇帝的小玉儿,都这么能说了。”
语落,刘太妃即挥了挥手,在众妃嫔担忧的眼神中被裕妃、纯妃二女搀入佛堂,继续为天启皇帝烧香拜佛去了。
......
很快,刘太妃主持后宫大议的消息,传遍了外廷。
文臣们各自相会,继续畅谈看法。
自魏忠贤从乾清宫回来,脸色就差得很,番子们也不明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什么人会把厂公烦成这个样子了。
听见后宫大议的消息后,魏忠贤仔细询问了刘太妃和张嫣的所有说辞,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抚掌道:
“还得是刘太妃呀!”
旋即,魏忠贤脸色一变,冷冷道:
“传本督的令,即日起,民间再有妄议圣旨内容的,皆以散播谣言、违法乱政抓到大牢里去!”
傅应星一旁应道:“舅舅,外廷的那些大官呢…朝廷没有固定朝会以来,他们的大小聚会可搞得勤快不少。”
“自圣旨到京,韩爌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
魏忠贤看他一眼,冷笑:“韩爌敢让他们进门?”
“以前不仅敢了,还在他府上开了许多次小会,倒是这回出宫之后,就闭门谢客了,说是得了风寒。”
傅应星说着也笑了,显然是不相信。
魏忠贤手放在桌子上,不断用指甲敲着一柄带上不知是谁血迹的铁锤,沉声道:
“这风寒染得可真是时候,今儿群臣闯宫那会儿,本督就在乾清宫,见他还活蹦乱跳的。”
“先不去管这些外廷文臣,从民间下手,百姓除非闹事,不然不抓,专抓那些散播谣言的。”
“派人也到刑部、大理寺和北镇抚司走一趟,告诉番子们,这次最好捉条大鱼,什么首辅门生,士林大贤徒弟,这种身份是最好的,本督好顺藤摸瓜,先拿下一批。”
“可惜啊,在京的书院都让咱们东厂奉旨给关了,要是没关,眼下那里可是个好去处。”
傅应星怪笑几声,然后带着两名档头走开了。
魏忠贤坐在东厂官署里,转头看着身后那幅关公像,眼睛渐渐眯起,忽然又道:
“来呀——!”
“给本督准备车马,本督要到首辅的府上探病!”
第三百章:魏忠贤见韩爌
自圣旨到京,反对改革的奏疏铺天盖地送往文渊阁。
内阁的阁臣们,每一个人身后都是利益纠葛,十分复杂,根本不好处置,只好将这事交予乾清宫定夺。
一日之后,内阁次辅,礼部尚书顾秉谦一纸奏疏请辞归去,又在朝中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群臣们在奏疏中的措辞,都是颇为激烈。
尤其都察院御史游士任,尤为严词厉语,连多年前的妖书、妖道,都被用来证实皇帝此举之昏聩,亘古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