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曾恨过常文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就放过了她。
上一世,他虽愤懑不已,却只是憎恨命运不公。至今生,连这样的心思也都淡了。
常文华于他而言,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既是过客,又何必徒徒浪费情感?
如今在他心底里的,是另一抹倩影。
记忆之中,她极爱穿淡粉色的衣衫,衣角上也总是绣着一枝桃花,成了那段灰暗岁月之中唯一明快鲜艳的色彩。
彼时,他还曾讥讽桃花过于俗气,但她却都含笑应下,只说她名字之中有个桃字,所以总爱绣这花朵。
她娇小柔弱,仿佛任这大宅之中的谁略使些伎俩,就能令她悄无声息的消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敢在他脾气最暴烈古怪的时候,自行请命过来照料服侍他。
她是他的侄儿媳妇,宋桃儿。
宋桃儿自请来照料他时,郑瀚玉还曾鄙夷过她的动机。她是府中最不像主子的主子,是谁也看不起的大少奶奶。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为了讨好郑罗氏,为自己谋个安身立命的所在,过来敷衍一二罢了。病中几年,这等嘴脸他见的多了。要不了几日,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就会被他的喜怒无常给哭哭啼啼的吓跑。说不准,还趁机博一把长辈的怜惜。然而,任凭他如何使性发怒,又或作践她的心意,都不曾吓退了她。无论何时,她总是带着那份不卑不亢的温婉笑意,出现在他身侧。那么娇弱的一副身躯,却又那么□□,仿佛无论什么也折不弯她。她就像这树明艳的桃花,热烈的绽放着生机。
郑瀚玉曾问过她,为何自讨苦吃,揽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她没有正面回应,只笑着说:“照料病人,那有什么奇怪?待四爷好了,我就回去了。”
两人相处,从来少有言语,大多时候,都是她伴着他,静静的看着那院中的景色。
静默的岁月,竟让他品出了些许的甜意,那些早已看惯了的草木都有了不同意味。
她的柔软温润,平息了他心中那团无名怒火,正因如此,才陆续有人敢来近身服侍。
之后,他终于大好,她便再未踏入他的院子,躲避着他。即便在府中偶然遇见,也只得一句淡漠的“四爷”。
郑瀚玉晓得,这或许是对彼此最好的法子。但他更清楚,他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第九章 世上冒此大不韪的,又不独他一……
恋上自己的侄儿媳妇,在当下,自然是大逆不道的。
然而这世上冒此大不韪的,又不独他一个。
情根深种的那一刻起,郑翰玉便已决意将这些俗世的规矩禁忌统统丢弃了。
他并不清楚,宋桃儿心底里到底是如何想的。但她肯一无所图的照料自己这么久,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时候她也是一样的心情?
郑廷棘待她不好,甚而阖府上下的人待她都不好。郑翰玉自身已有爵位,便打算搬出国公府,另设府邸,而后令他二人和离,再将桃儿娶过来。然而就在此时,西南匪患乍起,又同一名为‘血丹教’的江湖组织勾结在一起,朝廷亦有不稳之势。彼时,陈良琮初登大宝,急需大量可靠心腹以来稳固皇权。当此朝廷用人之际,郑翰玉也只得将一己私利暂且放下,再度领兵外出平叛。本以为不过是好事多磨,谁知一年后郑翰玉回京时,等着他的只有一方孤寂的坟茔。
“二少奶奶是病故的,不与旁人相干。”
曾服侍过宋桃儿的丫鬟抖如筛糠一般的跪在他面前,如是说道。
郑翰玉却怎么也难以相信,一向身体康健的宋桃儿只短短一年的功夫,便暴病身亡。
几番查证之下,他方才知晓,宋桃儿染上了恶疾不假,身故却并非意外。
宋桃儿染病之时,郑廷棘亦出外巡游,不在府中。桃儿的婆母蒋二太太言称宋桃儿患上了会传人的疾患,将她挪到了家庙之中——府邸西北角的一处小楼里,隔绝开来。她本就不满这儿媳出身,一心只想重新为儿子寻个大家小姐,眼见宋桃儿患病,自然不会留意照看。郑廷棘留在府中的那些个姬妾,一个个心怀鬼胎,野心勃勃,只当来了机会。虽有老太太看顾,不敢明着下手,但其或买通了大夫,或恐吓约束下人。宋桃儿病中缺医少药,饮食起居也少人照看,到了冬季时候,竟连取暖的炭火也不齐全,病情日日加重,又染上了伤寒,最终撒手人寰。
简而言之,宋桃儿是被郑家害死的。
她在国公府里无声无息的生活了四年,就如墙角无人理会的野桃树,默默的开放,默默的枯萎凋零。
郑翰玉就此恨毒了整个靖国公府,他自请离族,另立门户,最终一世未娶。
闭目醒来,他却回到了二十五岁这一年,身子依然不良于行,而宋桃儿也还未入府。
他们尚未有叔侄之分,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郑翰玉记得清楚,宋桃儿是隔年三月嫁进来的,还有些时日。
一旁的陈良琮见他久久不言,只当他心头不快,又出声道:“你若当真放不下她,如今倒是个好时机。”
郑翰玉回过神来,微微有些疑惑,却并未发问。
陈良琮晓得他这脾气,继续说道:“常氏新寡,现下已回至武英侯府。”
郑翰玉听了,倒有几分诧异,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良琮见他问起,越发来了兴致,一五一十讲道:“年前的事了,常氏那夫婿孙小侯爷去岁就向朝廷告了长假。我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害了痨病。你也知道,这病难治。请了多少大夫,也不中用,去岁年底,侯府就挂了白幡出来。常氏嫁给他不上两载,并无留下儿女。老夫人心疼女儿,过了年就把她接回去了。”
郑翰玉剑眉微挑,面色却波澜不起,颔首道:“原是如此,但她夫婿过世尚且不满一年,她便这等迫不及待的回母家去了?小侯爷家中没有话说?”
陈良琮却叹了一声:“兄弟,你怎么忘了?那小侯爷的父母早已亡故,侯府一早就是他当家。他这一蹬腿,孙氏族里还有哪个成气候的?余下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只忙着争夺财产,倒巴不得这位侯夫人早早离去,免得一个未亡人,杵在府里碍了他们的好事。”
郑翰玉听着,不由冷笑了一声:“她倒还是这么个脾气,干脆利落,也算世间少有。”
寡妇再醮,也不算什么新鲜故事。但丈夫甫一离世,即刻便抽身走开,也未免有些过于寡情露骨。她一个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又不是乡野寡妇任人欺凌,就算留在侯府中主持家务,又有谁敢欺负她不成?如此一来,倒好似她是被孙氏族人赶走的一般。
然则常文华的秉性不一向如此么?
她永远没错,永远有理,永远是旁人负了她,她是可怜无辜的,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
横竖,都已是陌路人了。
陈良琮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径自说道:“虽说常氏嫁过人,但兄弟你眼下这境况,想娶个好人家女子也是难事。你们两个彼此性格熟稔,想必能合得来。她之前算是负过你,往后余生若能尽心服侍,也算补偿了。”
郑翰玉淡笑不言,片刻忽直视着陈良琮的眼眸,淡淡问道:“可是常家请你来做说客的?”
陈良琮顿时一阵窘迫,颇有几分蹩脚把戏被当面拆穿的尴尬,挠了挠头,索性认了:“这不开春时候,母妃在宫里办了一场小宴,请了几位诰命夫人并闺阁小姐,她便随着她母亲入了宫。我听她言语神情,好似很是懊悔当年之举,又说很是对不住你。这意思,还不明白么?故此,我今儿来瞧你,也问问你的想法。”
郑瀚玉面色如水,漠然道:“昔日弃我去,便是憎我身残之故。我今日残疾如旧,如何能耽误她的大好终身?陈三爷不必白费唇舌,还是回去转告常大小姐,只说我郑某人匹配不上。”
陈良琮听得他口中连称呼也换了,料知他是恼了,忙道:“罢了,也是我多事。你自去恼她,咱们哥俩可别置气,不值当的。”
郑瀚玉听他一口就咬在常文华身上,仰头眯细了眼睛看着陈良琮,笑了一声:“素闻三爷有狡狐之称,果不其然。”
陈良琮见他说笑,不由也朗声大笑起来。
两人闲谈了几句,郑瀚玉忽想起一事,便问道:“皇贵妃娘娘办这场宴席,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你年岁也不小了,娘娘是想相看儿媳么?”
陈良琮颔首叹息:“你倒是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母妃的确有此打算。”
郑瀚玉说道:“你年岁渐长,二皇子又日益跋扈嚣张,在朝中罗织党羽,是该娶一房门第显赫的皇子妃,以来充实实力。”
此言落地,却轮到陈良琮望着桃花发怔了。片刻,他叹息一声:“身为皇子,我自然晓得许多事容不得我任性。然而……除却巫山不是云。”
郑瀚玉颇有几分讶异,见陈良琮收起了平日那副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样子,眉宇之间怅然无比,心中暗道:看他这幅样子,像是有了意中人了,然而往日倒也没听说他有心仪的女子。犹记得上一世,他登基称帝,虽也有三宫六院,却并不繁盛。他亦甚少流连后宫,落得个不近女色的贤君称号。他立为太子的皇子,生母身份亦是不明,只寄养在皇后名下,惹得前朝后宫众说纷纭,却也不理不睬。如今想来,便是这段隐情了。
郑瀚玉于这些风月故事并无兴趣,但他和陈良琮互为至交,朝廷之上自然被人视作一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一世此刻的他尚在消沉,以致错失了许多良机。今世既然重来,那当然要好生把握,好为他与桃儿筹谋一个更好的前程。如此这般,他不能允许任何地方出现纰漏。
正兀自琢磨这些事,服侍他的小厮莲心忽从外匆匆进来,向两人行礼问安之后,说道:“爷之前吩咐小的事,都办妥当了。”说着,便不住拿眼睛瞟陈良琮。
郑瀚玉会意,说道:“三爷不是外人,尽管说来。”
莲心这方继续说道:“京城步兵衙门的童老爷上覆四爷,说都知道了,又说那罗千户内帷不清,在地方横行霸道,行贿受贿,还有许多罪状,早已有人检举揭发,如今又纵女行淫,更不得宽赦,已上书弹劾。”
陈良琮在旁听的眉头直跳,望着郑瀚玉说道:“哪个罗千户?小小一个千户,竟能惊动你忠靖侯亲自动手料理?”
郑瀚玉自然会不告知他自己那番私心,端起了茶碗,却并不吃那冷茶,只把玩着茶盅盖子,似全不在意道:“这千户官职虽不高,却是二皇子安插在军中的一枚钉子,早早拔除也好,免得日后成了气候,收拾起来倒费功夫。”
陈良琮只觉这事儿有点怪,却又说不出哪点儿不对。
但听莲心又陪笑道:“爷,您尽管放心,这事儿一了,那姑娘的名声也就保住了。小的都打听好了,清泉村、逸阳镇,还有好几个村子,都传宋家那姑娘人善貌美,贤惠大度。宋家退了王家的聘礼,如今好些人家都争着求娶,说媒的都快把宋家的门槛踏破了。”
莲心是不知自家爷为何忽然插手此事,只当爷侠肝义胆、义薄云天,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料想四爷虽有腿疾,但好歹也是勋贵出身,仪表堂堂,京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怎么也不会看中一个村姑。他满拟如此说来,自家主子铁定欢喜。
不想,郑瀚玉将手中茶碗重重的放在一旁的茶几之上,面冷如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家?”
第十章 退亲风波
宋家退了王家聘礼的事儿,在清河村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这世道,什么也缺,倒是这碎嘴搬弄唇舌的不缺。就有那日在镇子上看了热闹的村民,将这段故事底细在清河村传了回去。清河村满共就这么几十户人家,屁股大一块地方,顷刻间就人尽皆知。
人人都骂老王家不是东西,祖宗八辈儿缺了德,养出这么个不正经、不老实的儿子来。
这清白人家的好姑娘,被人戏耍了一顿,最后始乱终弃,莫说乡下地方,就是城里,那女方家里也是要上门说理的。
何况,宋桃儿可是清泉村的头一朵花儿,王大海黏她的那段时候,村里多少小伙子背地里咒骂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叫猪拱了。现下这头猪自己撞树上了,十里八乡那些还未结亲的人家,听到消息,自然蜂拥而至。
这倒也不单为宋桃儿生的貌美,更因她也是出了名的贤惠能干的姑娘,宋家家境殷实,乡下有田产镇上也有店铺,可是炙手可热的结亲人家。
这一世,宋桃儿的名声并未被王家弄坏,宋家也未如前世那般倒霉,上门求娶宋桃儿的自然如过江之鲫。饶是上辈子宋家沦落到那般窘迫的境地里去,亦非当真就无人肯娶宋桃儿,只是彼时来提亲的,大多是些上了年岁的鳏夫,宋家不肯女儿受委屈,才拖延了下去。
为免死灰复燃,那些想讨宋桃儿过门的人家,越发卖力的痛骂踩踏起王家来。一时里王家的名声在左近几个村落中臭不可闻,连狗都不肯朝他家望上一眼。
王家的聘礼,是宋大年父子两个硬送回去的。
王家老两口早已收得消息,正在家中痛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偷吃也不知擦干净嘴巴,还让人抓了个现行。宋家父子就把聘礼送了回来,王家说什么也不肯收,想着只要这聘礼不退,两家的亲事就还作数。宋氏父子哪里不知他们的算盘,又怎会容他们得逞,将东西丢在王家院中,便就调头离开。
王大海的娘曹氏就坐在院中地下打滚大哭,满口叫喊着宋家欺负人,只说她儿子老实本分,哪里会干出那等腌臜事来。她同刘氏往日交情不错,常在一处针线闲话,多少知道些宋家同靖国公府的事,这会子发作起来,指着此事哭骂:“分明是他家想攀龙附凤,指望着把女儿嫁到国公府里去。想悔婚,又没得说了,拿这事儿扎筏子!海哥儿在镇子里读书,就认识个把同学又是什么稀奇事儿?!怎么他家闺女进一趟城,海哥儿就勾搭上人了?!怕不是他家女子在城里浪,让人拿住了把柄,无话可说,恶狗先咬人!想悔婚,想不认账,我呸!说破大天去,没有这个理!”
曹氏是个长于乡下的村妇,遇上这等事,想不出别的法子,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泼。不论青红皂白,先倒打一耙,真正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她心中另有个盘算——好不好,先将宋桃儿的名声弄臭,弄得她无人肯娶,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的便宜自家儿子。
上辈子曹氏便也是如此闹腾的,只可惜这辈子不是上辈子,如今名声臭了的是他王家。
就有几个杵在王家篱笆墙外头看热闹的婆娘,嗤笑起来:“他嫂子,你省省吧。你家海哥儿在镇子上跟人女子出双入对,那女孩子还流了孩子,你当人都是瞎子哪?还搁这儿骂老宋家闺女呢,先撒泡尿照照自家是个什么德行!”
曹氏本就如坐在火炉上烤,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光火,一骨碌自地下爬起,抓了捣衣棒就追打出去。
王父蹲在一边地下,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杆子,不理会他婆娘出去撒癫,瞥了一眼同在一边地下蹲着的儿子,问道:“你预备怎么办?宋家的婚事,就这么黄了不成?”
王大海垂着头,瓮声瓮气道:“那还能咋办?她爹和她哥都把聘礼退回来了,这事儿又闹得阖村皆知,我能咋办?”
王父又问道:“罗家那头怎么说?闹到这个田地,他家闺女又坏了身子,难道就这么甩手不管了?”
王大海同罗双双的事儿,王家老两口是一早就知情的。
依着这老公母原本的如意算盘,让儿子先娶了罗家的千金做正房,再讨宋桃儿当妾。如此一来,儿子既有了大好前程,又能笼络着宋家这个乡下财主,可谓两全其美。没曾想失算了,这事儿闹穿了帮,宋家又不依不饶。
王大海阴沉着脸,说道:“镇上传来的消息,罗家犯事儿了。京里来了人,将罗千户革职查办,还将人也拿到京里去了,只怕是有什么大的罪状。双双……孩子没能保住,如今在家养着。”
王父额上青筋跳起,将手中的烟袋杆子朝地下猛磕了两下,喘着粗气道:“去!”
王大海吓了一跳,问道:“去哪儿?”
王父气狠狠道:“去给宋桃儿赔不是去!事到如今,你非娶她不可。不然,咱们王家在这清河村是待不下去了!”
王大海将头一耷拉,垂头丧气道:“我不去。爹,你是没见,在逸阳镇上,桃儿的哥哥差点没把我打死。我这再去,我还有命在?”
王父乜斜着眼睛,看着他这个没用的儿子,斥道:“废物材料儿,你有本事拈花惹草,倒没本事擦屁股?你这就去宋家,他们不让你进去,你就只顾不走。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宋家人还敢行凶不成!”骂了半截,又一口啐在地下:“毁了咱们家,他老宋家也别想清净!你这就去,叫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家都瞧着,他宋家闺女是早有人插定的,看那些人嫌不嫌膈应!”
王大海略一踟蹰,还是自地下起来,拍了拍屁股,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