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傅是什么人?文章领袖,士林魁首。他一声肯定,帝王便可邀天下学子文人之心。
文人重风骨,贺太傅亲笔贺词,又是如此盛赞,比送一座宫殿还珍贵。
满朝欣羡贺喜之声不绝。铁慈亲自起身,作揖谢过太傅,双手接了字,着令内侍立即装裱挂在瑞祥殿正殿。
方纳言在门缝里看着,满心苦涩地想,太傅是太女的师傅,送几个字都是偌大面子,可他这等小官可不成。
他又看见翰林院编修,那位朝内外偌大名声的容溥献礼,也是书册,却是联合了在京举子一百七十人,一人一句联了一首贺寿长诗。
可以想象到做到这样一件事并不容易,少不了礼贤下士亲自奔走。文人多傲骨,要想联合这么多人一起给当权者贺寿,虽说其间少不了铁慈自身挣得的尊敬,容翰林嘴皮子定然也没少磨。
毕竟这样的群体联诗贺寿,同样意味着文人归心。
容溥出身尊贵,什么样的华贵礼物拿不出,他却选了这样一件吃力许多却意义非凡的礼物,心意可见一斑。
殿中又一阵啧啧赞叹,方纳言再次苦涩地想,他也不是容溥,没那个文名资历去召集文人联名写诗。
怀中的盒子此刻简直烫手,他不敢想象,像他这种微末小官,一排排献礼,这粗糙的黄杨木盒子和那些金碧辉煌的盒子,众目睽睽之下放在一起,丢人先不说了,届时皇室会不会觉得他不敬?
内侍唱名声长长地传过来,他低着头,和一群同僚跨过承乾殿高高的门槛,走到丹墀之下,给太女贺寿。
方纳言第一次进主殿,不敢抬头,也不敢窥探天颜,深深垂头,看着膝下金砖缝隙。
一排六七品的官儿双手奉上自己的礼盒,给皇太女贺寿。
内侍取了托盘来接,会成行捧上去给皇帝和太女过目,若皇帝和太女有兴趣,便打开盒子展示一番,哪件礼物得了皇帝太女青眼,赏下什么来,那官员面子便十分光彩。
这是皇太女第一次大殿庆寿,本身就有昭显皇室地位的意思,如今萧家吃瘪,朝中风向隐隐变化,皇帝已经开始亲政,铁氏父女已经不是傀儡,众臣就算现在还没有改换立场,也得先给予皇室充分的尊重,因此铁慈寿辰,百官们准备礼物比皇帝圣寿还用心些。
所以礼物可谓争奇斗艳,看花了人眼。
皇太女显得很有兴致,很多礼物都打开看过,一直微微笑着,心情颇好模样,不过几乎所有礼物她都这个表情,也没赏赐谁。
众人便觉得她一定是眼光高,心下不由更慎重。
殊不知铁慈正在想,这群王八蛋比她想象得更有钱啊。
挺好,这万一国家没钱了,缺军费了,随便抄几个家就够了。
该从谁抄起呢,嗯,老萧家以无与伦比的竞争力排第一,老容家也拥有赶英超美的竞争力,几位大学士可以排排队,六部九卿不要急。
众人仰望着皇太女,殿下的神情真是无比温柔慈祥啊。
丹墀之下忽然发出微微的嘘声。
铁慈从抄家富国的美梦中醒过来,目光一转,就看见底下十分扎眼的一个木盒子。
和一群闪瞎人眼的盒子比起来,那盒子朴素得鹤立鸡群。
而那献上盒子的官员,低着头,看不清脸,只看见微微颤抖的肩。
铁慈招手对内侍示意,内侍会意,将那盒子端了上去。
方纳言眼角余光看见这个动作,脑中轰然一声。
他又要受羞辱了!
心中不禁涌起悲愤之气。
那一堆好东西她不看,偏要看他的盒子!
他受的羞辱还不够吗!
方纳言绝望地想,等下盒子一打开——
罢了,若受申斥,他便在殿上直言谏皇储大办寿辰,靡费国帑,劳民伤财!再挂冠求去!
铁慈看一眼端到面前的盒子,木质一般,雕工也一般,粗糙素朴,和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让她想起方才那官员清瘦颤抖却依旧端平的肩,以及已经洗得发白的官服。
底下官员们翘首望着,很多人眼底带着看好戏的笑意。
铁慈打开盒子,取出那绣布和书卷。
众臣看见居然就这两件寻常人家东西,都不禁愕然,纷纷向方纳言看来。
方纳言紧紧闭着眼睛,等着听接下来的嘲讽甚至是天子之怒。
却听上头一个声音,温和婉转地道:“这绣工当真了得。”
语气微带惊喜,仿佛那手绣的经书当真绣工令她惊艳一般。
方纳言愕然睁开眼睛。
群臣看不见那卷上绣工,只看出绸布普通,此刻听铁慈这语气,不禁迷惑了。
殿下从一开始到现在,态度都是礼貌却平常的,还是第一次语气如此惊喜,这得是什么样的大师绣工?
天工神秀辛九娘?还是拈云绣坊的主人?
前者是名动天下的绣娘,后者是久已不出山的刺绣界的名家。
铁慈又认认真真地翻看那手抄的经书,展颜笑道:“好字。”
众人又猜,这得是谁的书法?号称书圣的柳大家,还是书画双绝的龚大家?
方纳言身边,先前嘲笑过他的一个官员,悄声道:“想不到方兄如此大手笔,愚兄惭愧啊。”
方纳言:……那倒也不必如此。
他抬头,第一次看清楚殿上的少女。
看见她笑意朗然,眼神明净,对他微微颔首,道:“方卿有心了。这份礼物孤甚喜之。赏。”
便有内侍托着托盘下来。
托盘上祥云如意的锦囊微微开口,里头金锞子金光微露。
很实在的赏赐,他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拖欠了两个月没交的房租,快要没钱抓药的老母和吵着好久没吃肉的弟妹。
在此之前,他听说过皇家的赏赐,讲究尊贵稀罕,大多是器具书画,不好变卖的那种。
皇太女这是看出了他的窘境,不仅挽回了他的自尊,还用这样不动声色的方式体贴了他的窘迫。
她是天上云,众生于她如脚下尘埃,便偶一垂顾,也有无数军国大事等候她的筹谋,他从未想过,她竟然连他这样一个微末小臣的困境,都能细心地看在眼里。
方纳言想起在都察院听说的太女殿下的种种不堪,想起之前自己的想法。
他心中叹息一声,双手接过赏赐,深深躬身。道:“臣,惭愧。”
铁慈不过笑着挥挥手罢了。
她看得见方纳言的感动,毕竟对有些文人来说,尊严本就比什么都重要。
但她此举并不是为了市恩拉拢,倒也并不在意他的想法。
说到底,朝堂这些年给萧家搅合得乌烟瘴气,耿介清正之士越来越少,能保护几个,就保护几个。
坐在高处,其实早就将底下的小动作看得分明。这朝堂之上,有时候就像师父说的课堂,堂下的人各种小动作,还以为堂上的人看不见。
她就见过武将偷偷打瞌睡,文臣偷偷歪屁股对武将那边放屁好栽赃。
礼物流水般从眼前过,她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端着皇储架势含笑阅览,一半托着腮懒懒想,慕容翊快要气死了吧?他那么爱现的人,什么事都要掺和一把的人,她这正儿八经过生日,他却来不了,送不了,一定在跳脚骂人吧?
底下正滔滔不绝说贺词的官儿忽然一怔。
看着上面,面露痴色,忘记言语。
不只是他,周围的很多臣子都面露惊异之色,看着铁慈。
铁慈醒过神来,愕然摸脸,怎么了,她流口水了吗?
铁俨在她身侧微微倾身,道:“崽,这是听见什么了这么高兴?父皇怎么没听出来?这家伙明明满篇废话,都快听睡着了。”
铁慈更加惊愕,指尖触及两颊,微微一顿。
笑纹未散。
她竟莫名发笑了?
她默然半晌,只好道:“甚得孤意,赏。”
小官儿欢天喜地地谢赏下去,一边接受众人艳羡贺喜一边想,方才说了什么让皇太女这么高兴来着?
哦,好像在夸皇太女威武雄壮?
嘿,他家老师还说这词儿不妥,哪有不妥?这不妥得很么?
皇太女就是威武!就是雄壮!
和他交好的一个官员拉住他,悄声道:“兄弟,方才说了什么让太女这么欢喜啊?我在后头没听见,你也教教我,我也讨太女一个赏去。”
“简单!夸太女威武雄壮就行了!”
“……”
取经的官员迷惑地抬头,看看上头纤细高挑笑意温和的女子。
哪里威武?哪里雄壮?
……
铁慈现在充分理解了师父说过的课堂之上老师的心情。
堂下的人做小动作,堂上的人也很心累啊。
听这群官儿毫无平仄起伏的重复贺词,和老师抽到了不会背书不会答案的后进生心情一样一样啊。
真想学学师父说过的那位雍正皇帝,对这群罗里吧嗦的王八蛋们说:孤真不知道该怎么疼你们。
好容易献礼环节结束,一声开宴,群臣去了东侧殿,官员女眷们则在西侧殿开席。
本来外命妇入宫领宴,一般是在皇后的坤宁宫,但如今皇后早早薨了,铁慈是皇储,宴席就开在承乾殿,外命妇们也有了进皇宫主殿的机会。
这也是铁慈的意思,男人能进承乾殿,女人自然也能进。
女眷们不参与殿上献礼,只管吃喝。铁慈往东侧殿去的时候,看见无数少女在屏风后头探头探脑。
铁慈有点发怵,这些不会都是妙辞社的成员吧?
那种恨不得能按头她和慕容翊的眼神,着实有点吃不消。
东侧殿敬过一轮酒,西侧殿露出来的脑袋越来越多,东侧殿很多大臣转头看见自家女儿如此不体统,越来越坐立不安。
铁慈赶紧端杯笑往西侧殿去,心想自己再不去,这些小姐们回家保准得挨训。
见她过来,满殿女眷站起迎接,大多目光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