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蓝第一次看他跳《红色娘子军》,只想拱手说一声告辞。
呵呵,知道她为什么学的是二胡和长笛吗?因为她是被从舞蹈班淘汰到乐器班的啊。童年阴影,到今天想起来都会心痛。
小孩子们的巴掌都要拍烂了,跳起来给邵明叫好。
现在还没八大样板.戏的说法,更没有芭蕾舞剧电影在全国不停地循环播放。农场好多人是瞧见邵明跳舞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舞种叫芭蕾舞。
田蓝看着观众们伸长的脖子,瞪大的眼睛和激动泛红的面庞,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好吧,文艺熏陶很重要,可以让人内心柔软,培养让人的同理心。蛮好。
说不定新一代的芭蕾舞之星就是从这间小小的礼堂里起飞的呢。
冯祥生代表男知青过来找女知青求助,他们男生磕磕绊绊地纺好了不少毛线,想织两双袜子送给高连长表示一下。
这不是拉拢腐蚀领导干部,纯粹是大家的一片真心。
高连长脸黑归脸黑,拎着他们每天早上出操训练的时候严苛归严苛,但他人不坏。
在知道女知青们想给男生做芦花鞋防止同伴脚冻伤,但自己却不会做之后,他居然一声不吭地主动找会做鞋的职工帮忙,给他们所有人都打了芦花鞋。
啊,里面除了芦花外还混了鸡毛,可暖和了。
连老职工都说,没想到老高还有一天会主动丢下头求人。就为了他们这群新兵崽子。
鉴于礼尚往来原则,男知青感觉他们怎么也该表示一下。
徐文秀奇怪:“你们直接给毛线好了,高连长成家了吧。咱农场的军属都随军来着。到时候要织袜子还是织帽子,人家自己安排好。”
冯祥生表情古怪:“你不知道吗?高连长爱人牺牲了。”
“啊?”
女知青们瞪大了眼睛,老高同志平常不苟言笑,她们还真不敢随便跟他打听私事。
“就是在朝鲜的事。”冯祥生认真道,“他爱人是卫生员。他们在朝鲜结的婚,都要回国了,帮那边的人搞恢复建设生产的时候,他爱人牺牲了。听说那时候她都怀孕了。”
天啦,这简直就是惨绝人寰。命运未免太残酷了。
冯祥生叹气:“可不是嚒,老高脾气臭了点,咱们就多担待些。他多不容易啊,58年回国以后到现在,他也没再找个对象。”
女知青们刚想跟着唏嘘,就听见头顶上响起个跟窗外的西北风一样粗粝的声音:“上完课了?”
众人浑身一抖,田蓝都感觉自己的心脏缩成了一团。妈呀,高连长属猫的,走路从来不出声。听说他当年是侦察兵,实在太适合了。
那个,不是,他听到了多少啊。他们这也算是在背后议论领导的私事了吧。
高连长面无表情:“上完课你们就过来吧。”
说着,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知青们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戴金霞她们一直拿眼睛瞪冯祥生,无声谴责:就怪你,碎嘴子,没事说这些。
男知青感觉好冤枉,他们明明是想给高连长送点礼物表达谢意来着。谁知道这家伙明明是个领导,每次出现的时候都神出鬼没呢。
领头的几位知青看着高连长面如锅底的脸,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声。剩下的人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感受到气氛不对劲。大家就是眼睛瞎了,也能察觉到高连长的低气压啊。
就在大家惴惴不安地臆想他们是要被拉去进行痛苦程度不逊色于满清十大酷刑的夜间拉练时,高连长居然身体一转,直接把人领到了财务办公室门口。
出纳还在屋里坐着,看到高连长,他扶了扶鼻梁上号的根蚊香圈一样的眼镜,笑着招手:“都来了,那好,发工资吧。”
知青们面面相觑,连田蓝都没回过神来,什么工资?
出纳微笑着说明要发到知青们手上钞票的构成状况:“你们刚来,现在的工资级别是每个月二十四块钱。九月份算半个月工资,十、十一、十二,加在一起就是三个半月的工资,一共是八十四块钱。但是,伙食费每个月十块钱,加上芦花鞋一双是五毛钱,那么每位同志拿到手的工资就是四十八元五角。”
已经没有一个人暗地里腹诽自己白感动芦花鞋的事情,人家是算钱的。所有人都陷入了狂喜的激动。
二十四块钱啊,现在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人也不过是这个收入。而且兵团还给大家发衣服发鞋子呢,前面才发了二十斤羊毛的福利,这都没跟他们算钱!
天啦,他们不仅住着免费的房子,天天都能吃饱肚子,有衣服鞋子穿,他们每个月还能净到手十四块钱。
要知道现在城里工厂基本上已经不招工,他们天天在家帮忙糊火柴盒、纸盒,为印刷厂折书页或者找临时工干装卸之类的体力活,每个月到手的钱光是糊自己的肚皮都够呛啊。
立刻有人激动地大喊:“我要给我家发电报,我喊我弟弟妹妹都赶紧报名当军垦战士。”
这话好不政治正确啊,好像他们千里迢迢来宁甘吹风沙就是为了每个月到手的十几块钱一样。格调有问题。
但是无论是高连长还是出纳,亦或者是听到这边动静过来看情况的兵团长都颇为宽容。
兵团长还笑着说:“好啊,等开过年来咱们宁甘兵团农场去招人,刚好喊他们过来种你们开垦的千亩良田。对了,马上要过年了,你们新兵连要出节目,好好准备,争取打个头彩!”
大家笑嘻嘻的,拼命点头允诺,一个个美得都要在天上飞了。
田蓝的嘴角也快挂到两边耳朵上了。哈哈哈哈,她挣钱了,她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她拿到了人生第一份工资。
虽然作为标准中产家庭出来的小孩,爷爷奶奶还是老干部的那种,她从小到大都没缺过钱。虽然她大学时奖学金没断过,去基地实习教授也会发她劳务费,她手机余额没少过钱。
但是,这都不能和正式工资相提并论啊,这意义完全不一样。
徐文秀他们也高兴得够呛,大家纷纷打听同伴打算怎么花这钱。
戴金霞提议:“要不,咱们去首府城里逛逛,看有什么土特产能买点给家里寄过去吧。”
这个主意好,虽然去邮局汇款简单,但是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你拿着钱跟供应票到商店都不一定能买到东西。货品卖完了,售货员总不能给你变出来吧。
大家立刻赞同。刚好明天就是礼拜天,可以痛痛快快地在城里好好逛逛。
田蓝也有些小激动,自打他们到了宁甘之后,就一直待在农场里忙碌,都快忘了城里长啥样了。
男知青笑嘻嘻的:“肯定比不上你们清江市,那是鱼米之乡,当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宁甘可比不上。”
“那不一定。”徐文秀已经认定自己是宁甘农场的人,心态完全护短,“我们宁川也有宁川的美。要是气势辉煌,谁比得上咱们大西北啊。”
戴金霞哭笑不得,立刻招呼大家回去休息:“行了,到底什么样子,咱们明天看了不就知道了嘛。”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还蒙蒙亮呢,知青们就迫不及待爬起床去食堂吃饭,好趁早到城里逛逛。
军垦农场的职工习惯早起抢天时,食堂师傅早早端出了热气腾腾的大碴子粥和蒸馍馍,还给他们凉拌了萝卜丝。哎哟,点了醋一拌,真爽口真好吃。
听说他们要去首府给家里人买特产,大师傅立刻推荐:“买大果干,咱们宁甘的大果干那是没话说,绝对好吃,外面可没咱这么好吃的果干。”
大家赶紧点头答应,表示一定要让家里人也尝尝宁甘的美味。
大师傅又叮嘱他们:“像是水果糖、沙枣酒、葵花籽、挂面这些,先别买。到时候说不定咱农场自己就有的卖,可比外面实惠。我跟你们说,去年过小年那会儿,可是有腊肉的!”
所有人都听到了自己和同伴响亮的口水声。
妈呀,是肉色红亮香气扑鼻的腊肉吗?哎呀,那个放在饭里面蒸,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快过年吧,赶紧过年。等到过年,大家就能吃顿好的啦。
戴金霞跟食堂师傅打听:“大叔,那咱们应该去哪儿坐公交车啊?”
大师傅满脸茫然:“啥公交车啊?”
“就是去城里的公交车啊。”
“没有。”大师傅笑道,“要坐车的话得搭车,一个人一包烟。”
知青们立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这车费太贵了,吃不消。
大家一咬牙,当场下了决定,不坐车,他们走到城里去!
食堂师傅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娃娃,五十里路啊,不是开玩笑的。听大叔一句话,还是搭车子走吧。别听那些老货胡沁沁,他们老皮老脸,你们可是嫩生生的娃娃。”
然而知青们都无所畏惧:“没事,红军不怕远征难!”
说着,大家就一抹嘴巴,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出农场的大路是一条两车道宽,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泥土路。这会儿草木枯萎,土路也显出了冬天的萧索。
太阳还没升起来呢,众人一边往前走一边笑称这回他们可算是能正经欣赏回宁甘的日出了。往常大家忙忙碌碌的,在外面干农活时,谁还顾得上欣赏日出美景啊。
天边已经显出了鱼肚白,然后是一抹如同燃烧过到了尽头的木炭灰,下面还隐隐透着红。
那红色像是偷偷泼洒的颜料,慢慢扩大了范围,灰沉沉的云朵也渐渐染上红亮的色泽。是呢,明润的亮,闪闪发亮,然后一眨眼的功夫,灰红色的云朵便镶上了金边。几乎是在大家意识到的瞬间,金边就光芒大盛,像是故意在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好让太阳冷不丁地跳出来。
好家伙,这动作麻利的,都赶得上躲避知青追逐的滩羊了。
太阳一挣脱束缚,黑夜便兵败如山倒。天上的云彩瞬间染上了斑斓的色彩,飘荡在人头顶上,简直像是谁在挥舞着上好的锦缎。远处的山峦盖上了金灿灿的毛毯,那些枯树杈也显出了喜气洋洋的味道。
“真美啊。”徐文秀赞叹,“宁甘的日出真美。”
田蓝也看的不错眼,日出的美丽让呼呼的西北风和一大清早的严寒都无足轻重了。啊,太阳,充满了温暖与希望的太阳。
因为临近新年,农场办公房屋顶上还更换了新红旗。这会儿叫太阳一照,晨风一吹,嘿,还真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她忍不住哼出了声,然后她前后的人跟着一块儿唱,到最后所有人都在引吭高歌:“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大家一开始还边唱边笑,后来就唱的越来越起劲。大清早的寒冷也不能阻挡他们,大家从《歌唱祖国》唱到《东方红》,再接着是《边疆处处赛江南》。一直到那句“哎来来来哎来来来哎”结束,领头的冯祥生突然间喊:“看,快看,我们的台田结冰了!”
哈,被高高的田埂围起来的台田变成了水晶之地,还是完整的大块水晶!太阳照射在水晶宫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那晶莹剔透的水晶,看的田蓝忍不住想要握起拳头大喊一声“耶!”
她的台田,她的咸水结冰洗盐实验田终于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等到开过春冰雪消融,这就是一块可以长绿肥种庄稼的好地了。
邵明突发奇想:“哎,你们说,这么好的冰面,咱们是不是可以在上面滑冰啊?还不用担心冰层陷落。”
知青们集体diss他,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这可以他们寄以厚望的实验田。他们新兵连是混吃等死的孬种还是社会主义的新青年,就看这些实验田了。
还溜冰场?美不死他。但凡能带回宿舍里供起来,他们都恨不得自己和衣而卧,给实验田盖上厚被子呢。
邵明冤枉死了:“咱们溜冰也不影响它到时候干活吧。”
田蓝就关心一件事:“你确定,你每天跑这么远就过来滑冰?”
好吧,那还是算了。
戴金霞叹气:“春天快点来啊,这样我们就能早点开始干活了。”
到时候就像田蓝说的那样,先种上绿肥,然后种上油葵和棉花。等到收获了再种小麦,哈,待到后年夏天就能丰收啦。
男知青们大笑:“你们还是指望我们早点到城里比较现实。”
五十里路,整整三个半小时,他们一路唱着歌,十点钟才走到城里的标志性建筑:百货大楼。
田蓝看着城区的街道,必须得摸良心承认即便戴上再厚的滤镜,也得说1966年宁甘省的首府当真落后又破旧。即便为数不多的大楼插了红旗或者彩旗,整个城区还是显得灰扑扑的,一点儿都不鲜亮。
比起清江市,当真差远了。
冯祥生笑道:“知道当地人怎么说城里吗?一条大街两座楼儿,说的是邮电大楼和百货大楼。一个警察把两头儿。一个公园两只猴儿,一泡尿能撒到头儿。”
女知青们立刻骂他,随地大小便,好不讲卫生。
男知青们摸鼻子,再也不敢吱声。
虽然城区小且破旧,百货大楼瞧着跟气派两个字也不沾边,但是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从头逛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