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傅氏耳听着顾淮山结结巴巴说起旧事,心头怒火暴涨,嘴边仍笑着,“国公爷的意思,她还是你的私生女?”
顾淮山愈加窘迫,“话别说的这么难听,我这十几年都蒙在鼓里,要是当时知道,断无可能让她留下来。”
傅氏哼笑,“国公爷当初要是跟我没婚约,是不是还打算娶人家?”
“瞧你说什么胡话,我当时是着了她的道,事后他们陈家来找我,我可是明确说了不娶的,”顾淮山辩解道。
傅氏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你跟我先定了亲,有我父亲在,你敢来退亲吗?我就不信你没想过纳她为妾。”
傅氏的父亲顾淮山都要称一声先生,当年他们的婚事,还是老国公亲自入宫求先帝赐下的。
顾淮山立时板起脸,“别瞎说,我是疯了才会纳她进门,更何况……”
他话头掐住。
傅氏给他补了,“更何况她是奔着你的正妻来的,看你是个呆子,使了下作手段,哪想你还没呆到底,直接拍拍屁股跑回京了,国公爷厉害,也不知这十来年你是真不知道这个私生女的存在,还是想帮着她骗我,好叫我把她当窈儿认回去,可真行。”
顾淮山一时来气,“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岂会让你们来往,再说那会子也是你见到她腿上那个疤,自个儿说觉着她是窈儿,能怪到我头上?”
“得了,国公爷都把私生女带进门了,你想给什么名份?”傅氏闲悠悠的道。
顾淮山真拿出思考过的语气道,“要不就记在周姨娘膝下吧,她为人本分,这丫头由她管着,没准也能扳正。”
傅氏歪一下头,“国公爷是忘了吗?先前咱们可是认她做干女儿,现下再把她记给周姨娘,成了你的庶女,你当这燕京城的达官显贵眼睛瞎了不成,到时候没准都要议论你跟那被休的陈老夫人、不对应改叫陈家三姑娘的关系了,你的老脸往哪儿搁?陆家那头要是找上门来要说法,我看你怎么解释。”
顾淮山一噎,觉着她说的确实对,陆侯爷新死,他要真把陆璎召回府当庶女,可不就是在往陆家脸上打吗?再要传到朝堂上,连带着顾明渊都要遭人闲话。
傅氏看他犹疑了,又做难过状,“原我也不想跟你说,但瞧你为着那私生女急躁成这样,我便觉得我窈儿委屈。”
顾淮山愣神,“什么事儿?”
傅氏执着团扇给他扇风,“我前儿去小院子里,跟窈儿谈心时,窈儿跟我说,那会子窈儿在陈二太爷府上丢了,其实是被个老婆子带到海边,要把她推海里淹死,还好她养父出海时把她救了,你说说,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圣人遇刺,我窈儿被婆子拐走,这婆子谁指使的,为什么害我窈儿?”
顾淮山摸着胡须细想,越想越不对味,眉毛都拧了起来,“莫非是那陈氏背后捣鬼?”
这就说的通了,陆璎的身份见不得光,一直充做养女,但是陆家的养女终究隔了层关系,陈氏没准才盯上了顾窈,那会子在陈二太爷府上,行事太容易了,又有圣人遇刺做掩护,几人会想到这中间的弯弯绕绕。
傅氏呷茶水,“这我可不敢乱说,也就只能等窈儿的养父和养兄来京,悄悄她养父对那个婆子还有没有印象,到时说不定能查出来是谁从中作梗。”
顾淮山凝重神色,“得亏你考虑周到,暗中带他们来京才好。”
傅氏手里的茶水见底,啧啧两声,“国公爷还想把她记在周姨娘膝下吗?”
顾淮山大手一挥,“她想的美。”
傅氏挑了挑眉,“但是国公爷既然把她领回来了,咱们也不能再把她往外推,没得人家惹急了,把你当年那档子丑事给抖落出来,就当是咱们家做善事,不忍瞧她流落街头才收留吧,窈儿再有些日子就要回府了,我要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接尘宴,别的不三不四的事情可不能来捣乱。”
顾淮山深以为然,“还是夫人想的久远,那丫头随便拨个院子,远远儿的就行,没得窈儿回来看见她要不高兴。”
——
陆璎在廊檐下等了好一会儿,自那堂屋内走出来一个长脸嬷嬷,这府中下人陆璎多少见过,但是这个嬷嬷十分眼生,陆璎不由的心下揣揣。
嬷嬷耷拉着眼,“璎姑娘随奴婢去您的院子吧。”
陆璎偷偷往堂屋瞄一眼,那里头已经没人了,估计是走别的门出去了,这跟她和陈氏预计的不一样,不应该是先让她认嫡母吗?
她磨蹭着道,“父亲……”
那嬷嬷眼一厉,“璎姑娘可别乱喊,国公爷和老夫人那是看你无家可归太可怜,才准你在府里过活,国公爷膝下只有三位姑娘,不曾有别的姑娘叫他父亲,璎姑娘若还有点良心,就别在外边儿败坏咱们国公府的名声。”
陆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嬷嬷道,“赶紧走吧,都快上夜了,璎姑娘不睡奴婢们还要睡,您就体谅体谅奴婢这个老婆子吧。”
陆璎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前来英国公府,这些奴婢都敬着她,现今她落魄了,竟连奴婢也敢对她颐指气使,登时一股子气劲上来,两只眼都瞪圆了。
嬷嬷转步走,根本不看她一眼。
陆璎只得跟在她后面。
两人七转八转,绕开了英国公府几个住着主子的院落,下了后廊进了一条小胡同巷子里,里面一排排住户,这块陆璎记得,是给来英国公府打秋风的穷亲戚住得。
嬷嬷带她到了最边角的那间屋,“这间就是璎姑娘的,明儿会支个丫头来伺候您,往后您少往主院那边凑,府里贵人多,省得冲撞了。”
陆璎再也忍不了,抬手给了她一耳光,“滚!”
嬷嬷捂着脸往外走,边走边大声道,“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要不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善心,你连路边的叫花子都不如!”
陆璎气的趴在那张板床上号啕大哭。
——
陆韶安去世后,陆恒顺理成章的袭了爵位,整个陆府冷冷清清,他仍住在檀棠院里,睡的是西厢房,西厢房的花圃里还养着余晚媱以前种的一些花草,他闲来无事时,也会侍弄,但是再也看不到繁花似锦的景象了,那时她常常拿着花锄亲手打理花圃,他也不太理解,这种脏活累活有什么好做的,但是她很乐在其中,跟丫鬟们有说有笑,额边汗水晶莹剔透,香腮堆红云,是她最有生气的样子。
院门外,墨砚哼哧着气跑进来,“侯爷,去江南的人回来了,抓到的伶人也被押进诏狱。”
陆恒浇好花草,将水舀放回木桶中,拨下袖子,“放他们三天假,不用来府里,赏银也发下去。”
墨砚应是,“不过他们到万香园时,仅抓到了两个小伶人,都差不多十一二岁,您估计问不出什么。”
陆恒说没事,起身要出去。
恰巧另一小厮在门口等候,“侯爷,西城兵马司的晁指挥要见您。”
“带他过来,”陆恒转步朝大门走。
不一会晁元过来,随在他身侧,“陆大人,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里搜了一个多月,那刺客仍没抓到。”
陆恒嗯着,脚步踏出门,慢慢往巷子外走。
“其余刺客可招了?”
晁元道,“他们语焉不详,目下只供出是幽冥阁派出的杀手,据他们说,是有人花了三万两白银买您的命。”
幽冥阁这个杀手组织有些年头了,十五年前,圣人南巡遇刺,就是这个幽冥阁派出去的杀手做的,当时锦衣卫追剿了数月,幽冥阁杀手死伤众多,后来便彻底销声匿迹。
三万两白银,一般人几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就是朝官一辈子的俸禄,都达不到这个数,花这么多钱来杀他,看来他真的是招人恨了。
陆恒抬手往他肩头拍了拍,“让手底下人再巡视半个月。”
晁元拱手答应下来。
两人这么一路过来,便进了那条通向诏狱后门的巷子,已经十一月份天气,怪冷的,巷子口的风刮在人身上能叫人冻的哆嗦,陆恒对这条巷子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会儿他跟余晚媱成婚才三个月,她偷偷来诏狱见父兄,被他误会是来给他送吃喝的,穿着一身半旧的袄子,在冷风中也不曾瑟缩一下,他嫌弃她不知体统,将她训了一顿,他仍记得她脸上的神情。
很淡很宁静。
或许那时候开始,她就对他完全失望了。
两人上了台阶,晁元直跺脚,“这天真够冷的,约莫再过些时候就要下雪了。”
陆恒没应话,晁元讨了个没趣。
进了诏狱,狱卒领着他们到一间审讯室,门打开了,里边儿的木架上绑着两个半大的伶人,其中的女孩儿吓得一直哭。
陆恒入内对狱卒道,“动刑了吗?”
狱卒连忙说,“您不发话,小的哪儿敢行刑?”
陆恒点一下头,对晁元道,“上回多亏了你及时相救,我一直没来得及感谢你,今儿中午在我府上用膳吧。”
晁元立时诚惶诚恐道,“下官职责所在。”
陆恒随意扯了扯嘴角,让狱卒把那两个小伶人放下来,直接带回府,四人一同在桌上吃饭。
那两个伶人饿了一天,坐桌上想动筷子又不敢。
陆恒看着他们道,“吃吧。”
他们才怯怯的拿着筷子,只夹自己跟前的菜。
他又转向晁元,“你也吃。”
晁元说好,观察他不像要吃饭的样子,便也没什么尊卑顾忌了,拿起筷子就吃。
陆恒等那两人吃饱,才问道,“你们平日在百香园都做些什么?”
他们相互看了看,女孩儿先道,“在园子里学唱念做打,有时候还得做些杂活。”
陆恒笑道,“你们师傅是韩云生。”
两个孩子直嗯声。
陆恒道,“他平日做什么?”
男孩儿答话,“师傅是名角儿,有许多人请去唱戏,很忙的。”
陆恒又问,“不忙的时候呢?”
男孩儿抓抓头,“会去知府大人府上喝茶。”
江都知府王泽选,跟户部王泽铭王侍郎是远亲堂兄弟。
陆恒继续问道,“有哪些人常去百香园听戏?”
女孩儿回答,“陈宣陈老爷爱来咱们园子,还有那位江朝江老爷时常陪他一起听戏,一听就是一天,给的赏钱也多。”
江朝和江南的那位盐课司还得等些日子才能从都察院转到他手里复审,这两人想尽快提审不太容易。
陆恒眼望向两边的嬷嬷,嬷嬷上前来带着那两孩子下去。
晁元笑道,“您不会还想留下他们吧。”
陆恒道,“府里不差这两口人吃饭。”
晁元略诧异,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冷情,没成想有一日还会对两个孩子心软。
陆恒懒得在这上头说废话,跟他道,“晁指挥方才听明白了吗?”
晁元当即正色,“那韩云生确实有颇多古怪。”
陆恒不指望他发现多少,只道,“我的人在江都没抓到他,但是他也不在京里,你觉得他在哪里?”
晁元搓着手,“他莫不是跟刺杀您的幽冥阁有关?”
陆恒按在桌上,“五城兵马司的捕役全部出动,都没将他抓到,现今四方城门戒严,他定仍在城中。”
晁元为难道,“我听那俩孩子说他是唱戏的,这唱戏的脸上一上妆,谁还能认出他是谁,再说那天夜里刺客蒙面,也看不出脸。”
陆恒沉顿着,蓦然两手交叠,“我想法子找人画他的画像。”
韩云生是英国公府请来的,他们府里总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他这时又不免想到了余晚媱,她跟韩云生相识,她哪里知晓韩云生的底细,那个杀陆璎的黑衣人、刺杀他的刺客,形迹太过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