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他错了
萧承渊出门时已是巳时中,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路上行人熙熙,车马攘攘,萧承渊端坐于马车内,对周遭的喧嚣视而不见,满心想的是过往。
眼前总有她过去的模样,那些柔顺乖巧的,小心翼翼的,那些含在眼里想说却不敢说出的情意,那些看他时的种种在意心疼……通通并非伪装。
是他错了。
他疑她防她,将她一片真心踩踏。
不曾给予温柔呵护,不曾给过敬重体面,反会因自乱心神故意对她冷眼。
她对胭脂含毒毫不知情,她收到的信并非出自裴老夫人之手,她的回信是被人诱着作答。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满心满眼只有他这个夫君。
是他眼瞎心盲查不清缘由,反而同封氏一起,将她当做了棋子。
哪怕重活了一世,仍在自以为是,仍在粗暴对她。
过往不能深想,没回忆一分,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过一次,疼意从胸腔向四肢百骸发散,激得喉头腥甜滚滚,他受不住。“噗”地一声,吐出刺目的红色。
随伺在一旁的沐长史只知他身体不舒服,情绪也不稳定,见状吓坏了,连忙招呼着马车停下。
萧承渊一手撑着膝,稳稳支住身子,一手拂去唇角鲜血,制止他:“再快些。”
他做错太多。
她原本胆子很小,此刻身侧是否有人,又在面对什么。
*
裴时语在青松院枯等了会,仍旧没有等到祖母,正纠结要不要索性鼓起勇气寻萧承渊帮忙寻人时,管家来找她,说是伯爷有请。
裴时语料定这一趟躲不过,她也有事要同父亲说道,没多言,随管家直奔书房。
昌乐伯裴奉平今年四十出头,白面长须,身姿颀长挺拔,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但裴时语更肖母。
裴时语到时,昌乐伯正在书房里翻看一本游记。隔着书案,她恭恭敬敬地行礼:“父亲。”
裴奉平抬头,淡扫一眼这个眉眼极像了发妻的女儿,面无表情地开口:“跪下。”
裴时语听见槅门后有动静,没动,问裴奉平:“不知女儿做错了什么?”
裴奉平丢开手里的书册,脸沉下来,先前因为让她代嫁的愧疚消失,投向裴时语的目光又冷又凉:“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么?”
裴时语能感觉到,槅门后的怨毒渐渐变得有形,正通过父亲密密朝她袭来,心底又冰又冷,摇头:“女儿不知,还请父亲明示。”
裴奉平深深看了眼裴时语,开口:“你以下犯上,不敬长辈,尖酸计较,挤兑姊妹,既是裴家的女儿,就得守裴家的规矩。嫁了人,就可不顾人伦纲常了么?”
裴时语望向她:“父亲的意思,都是我的错,是么?”
对上女儿不服气的眼神,裴奉平眼前浮出另一张脸,火气顿时也燃了起来:“我生你养你,你回回入家门而不顾,你母亲疼你爱你,你却挑衅滋事,你还不知错?”
“疼我爱我?”裴时语冷笑,朝槅门后投去一眼,“您一定听黎氏说了我今日如何苛待她的了吧,她是不是很难受很痛苦?
痛苦就对了,她这些年就是这样对我的,拿上您的心爱之物,搁在我的后颈上,按着我的手不许我动。
您的心爱之物我怎敢弄坏,只能这样僵着身子等着,苦苦哀求着,一两个时辰过去了,等她的心情好了,我才能回去大哭一场。
您若觉得这是疼爱,为何不让裴玉琳她们受着。”
“休得胡言!”没料到一向低眉顺眼的女儿不光不认错,反而顶嘴,裴奉平拔高了声音。
她如今已是王妃,且王爷也好了,她不是因祸得福了么,有什么可怨恨的。
早就知道父亲的心已经偏得没边,裴时语以为自己不在意了,但心底仍是刺痛,她有种豁出去的冲动,定定地看着裴奉平:“既然父亲认为我是一派胡言,那我偏要再说几句。
您看看您身上的衣裳,是不是穿得很舒心,是不是时常为有裴玉琳这么个贴心的女儿自豪。那我今日便告诉你,裴玉琳孝敬您的,那一针一线皆是出自我的手,她自己无能做不来这精细活,全是她冒领的。
还有黎氏母女的衣服,也有半数出自我手。
您给裴玉琳她们几个请了西席,是否常听先生说我偷懒不去。
是我不愿去的吗,不是!我若做不完这些,饭都吃不上,何来精力念书。
父亲,您可曾想过您发妻留下的唯一的女儿可能会饿死?”
裴奉平猛地看向槅门后,显然没料到这些。
黎氏更没想到,这小贱人竟然连她爹也敢怼,再让她这样说下去,非出事不可。
黎氏吸了口气,捂着胸口走出,蹙着眉,委屈巴巴地看向裴时语,“二姑娘你说这话可亏了良心,你自四岁开始便跟着我,这些年我待你如何有目共睹,虽说也曾责罚过你,可哪一个当母亲的不希望孩子成器,难不成我为你好,还做错了吗。”
说完又看向裴奉平,泪雾蒙蒙的,“伯爷,天地良心,二姑娘说我苛待她不让她吃饱饭,可见过二姑娘的人谁不说二姑娘长得好,我若真是苛待她,她怎会出落得这般标志。”
黎氏眼角的泪不断往下淌,哽咽着,“罢了,做多错多,是妾身有负伯爷所托,不知因那些教导孩子记恨了这么多年,二姑娘如今也成家是大人了,往后我什么也不说了。”
说完,掏出帕子轻拭眼角,哀哀欲泣的模样要多可怜又多可怜。
到底是日夜陪伴自己的人,裴奉平刚有了点不满,见心爱之人委屈成这样,面上也松动了几分。
裴时语就没指望裴奉平能给她公道,看向黎氏的眼光丝毫不掩嘲弄:“是啊,你有能耐,又做得隐蔽,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耳目,你苛待我这么些年,我连个伤痕都没有,说给人听,也没人信。
没人信便没人信,今日我就想告诉你们,我没有做错,更不会认错。
齐王府是你们逼我去的,如今王爷恢复了,倒是想起王府的好,想从我这里捞着好,还指望我给裴玉琳作配。我今日把话撂下,若真有不知死活的问到我跟前,再好的婚事我也会想法子作废。
祖母我会带走,从今往后,就当没有伯府这个娘家。”
黎氏被提到了软肋,也不哭了,指着裴时语满目愤慨:“伯爷你看!这小蹄子如此恶毒!跟她娘一样,专坏人姻缘!”
“你住嘴!”裴奉平打断了黎氏的话。
“伯爷。”黎氏嗫嗫,“二姑娘如今是王妃,自然想干什么便可干什么,若让她接走老夫人,回头别人怎么看您。”
说完这些,黎氏便不再说话。
伯爷不爱说话,但谁不知他们感情好,这还是裴奉平第一次当着孩子的面这样大声说话。怕真惹了他厌烦,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望着他,期期艾艾地不再说话。
“你不能带走老夫人。”裴奉平恼怒地出声,他才是老夫人的继子,这孽畜要陷他于不义。
裴时语丝毫不惧,反问他:“我不带走祖母,难道任你们磋磨她么?”
“混账!”面对女儿的理直气壮,裴奉平怒气冲冲道:“我是你爹,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屋外,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指狠狠攥紧,心像是被人揪着,疼痛从未消失过。
他进院子有段时间了,没想到一进来便听到她的控诉,原来她不被家人所喜的真实情况是这样,难怪她除了祖母外,从未提过别的家人。
萧承渊回头。
门口,沐长史守着院门不让任何人出入,见到萧承渊的示意,推候在门外的裴府管家上前。
很快,门上响起叩门声,屋内停止争辩。
裴奉平不耐烦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谁在外面?”
管家小心翼翼瞥了没有表情的萧承渊一眼,咽了咽唾沫:“启禀伯爷,齐王殿下来了。”
屋内三人皆怔在原地,尤其是裴奉平与黎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也想不通齐王殿下会来伯府。
两人不约而同朝裴时语看了一眼,外头的确有传言说着妮子深得王爷喜欢,可她除了样貌标致一些外一无所长,能喜欢到哪里去。
裴时语不知他此番前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走向门口。
裴奉平与黎氏见他动,也赶紧行动起来。
隔着门框,萧承渊一眼就看见裴时语。
她此刻脊背挺得直直的,如一支坚韧的竹,但她的眼圈确是红的,方才那样的时刻想来很令她难过。
见萧承渊的目光一直在裴时语身上,裴奉平不由得为方才的想法心虚,规规矩矩行礼:“王爷。”
黎氏听闻萧承渊喜怒无常,不知他方才有没有听到对话,有样学样,头垂得低低地。
裴时语觉得萧承渊今日看上去有些不同,不似往日的冷峻,看着她的目光也没有不屑,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正怔忪着,萧承渊突然朝她伸手,嗓音清和:“王妃,过来。”
第26章 如何开口
他这是什么意思?裴时语疑惑着,不知他为何这会的模样与在王府里全然不同。
但很快便释然,外头都在传他对她甚是“宠爱”,也不见王府的人辟谣,想来这是他默许的局面。
也好,如今的她也的确需要这虚假的流言,相互利用罢了。
裴时语行至萧承渊身侧,但到底脸皮薄,没有搭上萧承渊的手,自然而然走到萧承渊身后扶上轮椅。
萧承渊握了个空,眸光黯了一瞬,悬在半空的手落回膝上,偏头问裴时语:“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用午膳的,久不见你回去,我便自己来了,王妃现下得空了么?”
裴时语不由得睁大双眼,满腹疑惑对上萧承渊的视线。
却见他目光真诚,自然得很。
莫不是白日见鬼了。
但她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趁机回答:“可是还没有接到祖母。”
萧承渊心下了然,看向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昌乐伯,客气地开口:“岳父大人,王妃思念老夫人,日日食不知味,本王想与王妃一起邀老夫人去王府住上几日,不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裴奉平心头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齐王殿下,听说他性子乖张喜怒无常,不敢拒绝:“如此也好,那便麻烦王爷了。”
黎氏在一旁急得不行。
她盯着老夫人手里的产业有段时日,今天是收网的日子,人若是被齐王接走,恐怕会出幺蛾子。
“王爷,”黎氏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诚挚地说道:“老夫人有事外出,如今不再府里,不如等老夫人回府后,我们伯爷再派人将老夫人送去王府,如此也能全了王妃的孝心。”
不管怎样,能拖延一刻也是好的。
裴时语的心提起,生怕萧承渊答应,下一刻却听到萧承渊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必,本王来时,恰巧遇见老夫人回府。告辞。”
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今日亲眼见齐王来接人,才知道传言竟然是真的,这妮子平日不声不响蔫得跟面团似的,竟然真的得了齐王的青眼。真是怪事。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口,黎氏迫不及待向裴奉平道:“伯爷,不能让他们将老夫人带走。”
裴奉平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