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妥善,却从没想到,清清会死在他面前。
那是他的噩梦。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是后悔,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为什么不早一点从沉溺权力的漩涡中清醒过来,他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直到失去她才明白,自己并非事事都能万无一失,只算错这一次,就够他悔恨终生。
是清清让他感受到了温暖和悲痛,而自己给她的,就只有欺骗和濒临死亡的恐惧。
少年倚着墙缓缓滑下,泛红的眼眶中不住地涌出泪水,像滚烫的热泉,一道接一道地划过眼角。
他无声的哭泣着,复杂的感情萦绕在心头,心痛仿佛如刀割一般。
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是重生而来,以为是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清清也是重新回来的。
他无法想象,清清是用怎样的心情和他相处,明明因他而死,却还是再一次接纳了他,选择与他相爱。
少年低声抽泣着,从墙边离开。
踏着月色,心中一片悲凉。
他没脸见清清,与她纯粹到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真心相比,自己从头到尾的算计简直是自作聪明。
一路含着泪走回意柳园,正在院子里收拾的方毅见到公子回来,一脸惊讶,又见他脸上有泪痕,担心是不是玉小姐生了气把公子赶了回来。
忙关切道:“公子,您没事吧。”
江昭元抬手拭去脸上的泪,低低斥了他一声,“滚!”
方毅赶忙把嘴闭上。
看着少年进屋去的背影,落寞而悲伤,仿佛压抑着激动而疯狂的情绪,全都积压在心底,几乎快要被逼疯。
月色如此美好,却没人能静心观赏。
春棠轩里,玉黎清还没躺下就听外头丫鬟来报,“小姐,侧门边有人说要见你,说是织坊来的人,有要事等小姐去处理。”
“什么急事要天黑了过来请小姐过去?”若若正在给玉黎清卸下妆发,听到外头丫鬟这样说,便主动问了两句。
天才刚黑不久,小姐刚准备早睡,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这还没躺下,怎么又来了事。
小丫鬟站在门口答话:“他没说,只说是事关布匹成败,请小姐过去定夺。”
听到这里,玉黎清拦住了若若为她解下耳环的手,“既然他们这么着急,那我就过去看看吧,可别耽误了要事。”
没时间再把弄散的头发梳回去,玉黎清简单用发带束了一下头发,把脱下来的外衣穿回去,走去了侧门。
“小姐,你走慢些。”若若跟在身边小声提醒。
玉黎清身子轻盈,走在前头一刻都等不了,来到侧门边,开了个门缝看向外头,原来是账房先生过来了。
见他神色匆匆,玉黎清忙问:“发生什么事了,是布料出问题了还是织布机坏了?”
听到小姐的声音,账房先生走过来道:“都不是,是染坊的管事抓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小子,天刚黑的时候就在染缸旁边动手动脚,还好管事今晚在那儿守夜,抓了他一个现行,这会儿把人捆了关着呢。”
玉黎清警惕的左右看看,问他:“这事儿没让旁人知道吧?”
账房先生答:“我们不敢声张,害怕打草惊蛇,怕明天一早又生变数,所以才急匆匆过来请小姐去定夺此事如何处理。”
那家染坊现在是管事在主持大局,玉晟有的时候也就过问两句,今晚抓到了动手脚的人,若她不早点去处理,明天事情传到玉晟那里,他肯定会跑过来横插一脚,到时如何定夺就不是她说的算了。
“你们做的很对,我这就过去。”玉黎清忙让若若去准备马车,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在侧门外坐上马车前去染坊。
寂静的夜色中驶过一辆马车,好在路上平坦,车辙滚过没有太大动静。
一路来到染坊,坊里下工之后便只有几个守夜的人仍在此处,院子里零星点了几盏灯笼,走进大门口后跟着账房先生进了后院。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是管事和守夜的两个伙计在焦急等待着。
见到玉黎清过来,管事赶忙凑上来,“小姐,您可来了。”
玉黎清侧脸看他,疑惑道:“管事为何如此慌张?”
管事皱眉道:“我管着玉家的染坊有十几年了,虽说也会出点小错,但可从来没耽误过大事,今天染坊里出了这样的异心之人,是要打我的脸啊。”
先前染坏了一批布都没见他这样紧张过,看来染坊里出了心怀歹念的恶人,管事也觉得很不妥。
她平静的安慰道:“管事不必过于担心,既然抓到了人,问清楚他的意图再多加防范就是了。”
管事一边带着人往里走,一边道谢说:“多谢小姐先前让人提醒我留意,不然我还真抓不到这个内鬼。”
也是因为小姐让他留着心眼,所以他才请小姐来定夺此人的罪过,暂时没有惊动老爷和晟公子。
玉黎清问道:“他有没有弄坏什么?”
“因为今天下午的布还没上好色,我才留下来,结果就看到他在对染缸里的水动手脚,放了不少石灰粉进去,我没拦得及,给他得手了。”
管事越说越气,先前给小姐染坏了一批布,他还以为是一时疏忽导致的纰漏,没想到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气愤道:“那颜色是昨夜师傅们调了一整晚的,本来准备试好了色,明天一早就把布料放进去,结果被他弄坏了一缸,只怕进度又要延后了。”
玉黎清了解情况之后,拍拍管事的肩膀安慰道:“只坏了一缸还是有办法挽救的,怕的是居心叵测的不止他一人。”
说话间来到了杂物房门前。
管事开了一个门缝,走进去后对玉黎清道:“小姐,请。”
玉黎清和若若一同进去,账房先生也紧随其后。
房间里零零散散的摆放着各类用品,很多都已经积了灰尘,小小的一块空地上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看着瘦瘦弱弱的,听到有人进来,立马警惕地直起身子来。
他手脚都被绑的结实,嘴都被用麻布堵上了,脸上还有一块淤青,想来是管事抓人的时候上手打了人。
玉黎清吩咐道:“松了他的嘴。”
管事过去拿掉了堵在他嘴上的麻布,紧接着就听那小学徒道:“我是冤枉的,你们抓我做什么?”
玉黎清站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俯视他道:“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倒先喊上冤屈了。”
学徒环顾了四局,看到小姐身后还站着两个身强体壮的中年男人,门口还有一个丫鬟挡着,知道自己没办法轻易逃脱,只小声说。
“小姐想问什么我都告诉您,只是求小姐在问完话之后把我放了吧。”
玉黎清微微挑眉,“那好,我问你为什么要在染缸里添别的东西?”
“我……我是染坊的学徒,昨日看师傅调色调的辛苦,所以也想为师傅们分担一些,想自己试着上手调色。”
学徒说着,眼神躲闪,顺势躺在身后的杂物上。
玉黎清还没发话,她身后的管事就已经气得不行,怒道:“所有在染坊里的学徒,没干满一年都是不能上手调色的,就是满了一年,也要有师傅在一旁看着才能做,你在这儿待了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被管事怒吼,小学徒畏缩着低下头,“我是心思急了些,还请管事恕罪。”
玉黎清接话道:“你糟蹋了那一缸染料,又耽误了我们出货的时间,造成的损失至少有五百两,你想怎么赔?”
提到要赔钱,小学徒的脸色立马变了,抬起头来问:“我只是好心办坏事,怎么还得赔钱啊?”
玉黎清板着一张脸。
“你是好心还是黑心只有你自己知道,说吧,你想怎么赔?是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还是把你自己和家人都卖身为奴?”
听她说完这些,学徒的眼神渐渐从畏缩变成了恐惧,“这……我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小姐饶命啊。”
玉黎清厉声质问:“你想好了吗?要怎么赔?”
学徒都快要哭出来了,“小人家中只有一间小屋,老父老母年纪也大了,干了一辈子苦力活,怎么能卖身为奴呢。”
看他一副可怜的模样,玉黎清更是恨铁不成钢,凶巴巴道:“知道自己爹娘不容易,你还背着他们出来干这种事,就没想过东窗事发的后果吗!”
“小人知道错了,求小姐放过小人吧。”学徒从杂物上支起身子,一下一下的弯腰求饶。
等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玉黎清稍微放缓语气。
“不是我不想放过你,只是你做的事是大错特错,如今咱们是私下解决,若是将你送上公堂,等府尹大人判下来,将你的名字往府衙前面那么一贴,不但你爹娘脸上无光,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人敢用你了。”
“这……”小学徒惊恐的看着众人,知秋能从他们眼中看到些许的怜悯,能求人搭救自己,他不想落到这步田地。
正在此时,玉黎清适时的说了一声:“除非……”
学徒立马把视线转回她身上,聚精会神的听着。
玉黎清稍微向他面前俯了下身子,思考道:“除非你是受人指使,不得已才办出这样的事来。”
听完他的话,小学徒皱着眉低下了头。
良久的挣扎之后,终于开口道:“是,是有人……”
“是谁?”
在玉黎清的追问之下,学徒说:“是晟公子,他说只要我想尽办法拖延小姐的新布料出货,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银子。”
闻言,玉黎清心道:果然是他在搞鬼。
可面对染坊的管事又不能将她对玉晟的厌恶表现的太明显,佯装着惊叹道:“堂兄怎么会办这样的事呢?你有证据吗?”
“有!”小学徒把侧腰往前拱了拱。
账房先生上去从他腰间摸出来一包粉末状的东西,送到玉黎清手里。
学徒道:“这是,是先前晟公子身边的阿力拿给我的石灰粉,只要去卖石灰粉的一查问便知,晟公子身边的人肯定去买过。”
人证物证俱在,账房先生和管事都不自觉的撇过头去,先前还觉得玉晟是个会办事的,没想到他能办出这样的事来。
管事叹道:“都是一家人,晟公子竟然搞这些暗地里的手段,实在是愧对老爷的看重。”
玉黎清也说:“人心难测,我也没想到,堂兄会耍这样的阴招。”
管事忽然感觉很庆幸,今夜是让小姐来主持公道,才挖出了这样一桩大事。
他严肃道:“小姐放心,这染坊有我管着,绝对不会再出这样的问题。”
玉黎清转过头对他微微俯身,“那就劳烦管事了。”
随后,她吩咐若若去准备纸笔,在账房先生和管事的见证下,一起为学徒录口供,未免他以后改口。
长夜漫漫,同样一轮弯月下,在床榻上哭的眼睛发肿的少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秋夜寒凉,少年蜷缩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却依旧觉得身体很冷,睡梦中一片混乱,仿佛在漆黑的深海中挣扎,强烈的失重感包围着他,怎么也逃不出去。
他好想见清清,可他怎么配见她……
先前不知她也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只一心想着得到她,和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而现在,他越发混乱了。
明明不该骗她的,可是当真相揭露,所有的一切被摆到台面上,清清怎么肯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