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也听她说了,她希望他成为一个正人君子,而不是一个逆臣。
可自己是重生而来,带着前世的记忆也带着前世的罪孽,是他亲手犯下的恶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惊惧,患得患失,犹豫彷徨,本就沉重的心脏仿佛被重力揉搓着,扯的生痛,痛到流血,知道血液流干,再没有任何知觉,才终于跌进沉沉的梦里。
梦境中是前世最轻松美好的一段记忆。
新到府中的少女羞涩着站在他身边,他抬起头来,能隐约看到在烂漫阳光中的少女的笑颜。
“江丞相,这是我做的银耳莲子羹,您尝尝吧。”
“丞相,城北的花开了,我直到您没时间去看,特意采了一株,放进花瓶里养着,给您摆在书案上。”
她的声音如嘤嘤鸣叫的狐狸,稚嫩可爱,一遍一遍回荡在脑海中。
明亮的光芒褪去,眼前重归一片黑暗,他捂着手臂回到院子里,在漆黑的夜里,少女提着灯笼前来迎他,焦急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江昭元没有答她。
她小心翼翼的凑上来,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口,担心问:“你受伤了?”
江昭元低着头能看到在灯笼的微光中,少女心疼的眼神,只得轻声说:“一点小伤,无碍。”
少女却咬着唇心疼不已,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拭伤口,“还在流血呢,怎么会没事,你,你先去坐着,我去找药来。”
他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后厅上,看着她匆匆跑开又匆匆跑回来,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为他上药。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模样,意外的是,清清什么都没问。
他只能主动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受伤?”
玉黎清小声道:“你可是丞相,做的事都关系到国家生计,自有你的道理,我不过一个小百姓,过问你的事是僭越了。”
那时,他才知道,清清对他是绝对的信任。
可因此,自己心里又蔓延起另一种情绪,不同于以往的冷漠,他忽然很想让清清主动来了解自己。
在那之前,他把自己封闭的太久,从来不奢求与人相交,也不认为有谁能将他看透。可在那一夜,他却很想,和她多说几句话,说一些,关于她或者关于自己的事。
所以他说:“你可以问我,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少女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着伤口,思索了半晌才敢开口,“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又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少女低着头,遮掩微红的脸庞,“我问了侯府里的厨娘,她们说在这儿做了几十年的菜,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想给你准备晚饭,又怕我做的你不喜欢吃。”
说完了又抬起头来摆手,补充道:“你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
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觉得甚是可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微笑答:“甜的……我喜欢甜的,清淡的。”
得到回答,少女脸上扬起甜蜜的笑容。
温馨的梦境渐渐扭曲,她的身影像烟一般被风吹散,下一秒,江昭元跪在地上,怀中只剩下一片鲜血。
“清清,清清!”他颤抖的呼喊着,声音越发撕心裂肺,却再也听不进少女的耳朵里。
他生命中唯一的光,熄灭了。
是那些刺客杀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没有了她,自己还剩什么呢?
眼前一片血红,江昭元抱着渐渐变冷的尸体沉默了很久,直到影卫们赶过来,紧接着是侯府的护卫……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抱着再无生气的少女,沉默了很久。
突然,他冷笑起来,声音渐渐张狂。
一直紧绷的理智仿佛被炙热的火焰灼烧殆尽,低吼道:,“今夜动手!杀入皇城,挡我者,杀无赦!”
仿佛是为了逃避失去的美好,要用更大的满足感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他的心好痛,痛到几乎没有知觉,可杀戮带来的快感又那么真实,仿佛毒药一般让人上瘾。
在血腥而疯狂的杀戮中,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宁,渐渐杀红了眼,已经分不清现在手下的究竟是守卫宫墙的士兵,还是四散奔逃的普通百姓。
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区别了。
好痛啊,明明身体还是完好的,可灵魂仿佛被撕碎一般,连呼吸都在发痛。
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恍惚中的梦境,好像今夜就只是个平常的夜晚,等办完这些事回到家里,还能再见到她。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手中已然提着老皇帝的人头,脚下躺满了尸体,有宫人有侍卫,尽数死在他的剑下,面目狰狞,鲜血流到他脚边,粘稠腥臭。
杀了一夜,心脏已经从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他扔掉了老皇帝的头颅,踩着一步一步的血脚印踏进了金銮殿。
天边升起鱼肚白,在众位助他叛乱的将领注视下,江昭元坐上了龙椅,坐在最高处望着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忽然,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落寞,仿佛海啸一般将他淹没。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是他算尽心思都想坐上的龙椅。
环顾四周,跟随他造反的人欢呼雀跃,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志得意满的欢笑,只有他孤身一人。
这些是被他用利益和权力笼络来的人,他知道他们不敢背叛自己,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他向来看不起可以被操控的人心,可走到如今,跟在身边的就只有这些蝇营狗苟。
他这一生,从斥骂中生,在鄙夷中长,在一片黑暗的尘世中活了十几年,原以为坐到皇位上看到的东西能有所不同。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人心向恶,他亦生来性本恶。
哪怕成为皇帝,万人之上,与天同尊,也依旧摆脱不了自己这颗沾满了污浊的心脏,摆脱不掉这些丑陋的人性。
“江,昭,元?”
“你的名字真好听。”
恍惚之间,少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耳侧,江昭元坐在龙椅上,双目渐渐失神,痴痴的笑着,笑着笑着又像是痛哭一般躬下了身子。
站在下头的众人惊恐的看着他疯魔一般,好心的询问,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
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清清……”他无声的呢喃着,重新握紧了佩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的剑刺进了自己胸口中。
看到从自己胸口涌出的血液,江昭元冷笑一声,仿佛察觉不到疼痛。
他细细品味着死亡的感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有了短暂的清醒:对这一生的所作所为,他从不后悔,只是……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
如果能再一次……见到她……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猛的睁开眼睛,哭红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双手紧紧的抓着床单,盯着头顶的床帐,久久不能平息。
他紧紧捂住胸口,心悸到快要无法呼吸。
渐渐恢复意识后才发现自己满身冷汗,被窝里冷冰冰的,他手脚冰凉,差点睡死过去。
少年从床上坐起,一头乌发凌乱的散在肩后,柔滑的雪缎从他肩上滑落,他也只是木木的看了一眼,没有动手去捞。
外头静悄悄的,月亮爬上中空,已然到了半夜,清凉的月光照在地上,几乎连地上的花草都照的分明。
玉黎清打着哈欠穿过花园,今天本想着早睡,没想到处理完染坊的事再回来已经这么晚了。
她困得厉害,眼皮直打架。
同行的若若也好不到哪里去,体力比她还差些,走得很慢跟在后面。
快要走进春棠轩,玉黎清已经忍不住想闭上眼睛,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人走了过来……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后果然看到散着长发的少年正往她这边走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玉黎清开口问他:“江昭元?你怎么过来了?”
“清清……”少年呢喃着她的名字,上来抱住了她的腰,冰冷的身躯在单薄的雪缎下仿佛被冰雪覆盖的玉石,又滑又冷。
他穿的本就单薄,一边领口还掉到了胳膊上,露着半边身子勉强被长发遮住些许,细腻的肌肤,凹凸的锁骨,纤长的身躯在白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圣洁。
玉黎清困得直打哈欠,还是下意识去脱自己的外衣往他身上披,“已经很晚了,你回去睡吧,我也要进去休息了。”
话刚说完,少年冰凉的脸颊便往她脸上贴过来,冰的玉黎清一个激灵,跟着清醒了不少。
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怎么了,一双薄唇便吻了上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颤抖的气息,隔着单薄的雪缎,少年胸膛上急促的跳动传到她身上,明示着他的恐惧与不安。
舌尖被他追逐着,口中的空气尽数被掠夺,玉黎清被突如其来的强吻弄得不明所以。
她该生气才对,可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反而有些心疼。
稍微费了点力气才终于让他松了口,玉黎清忍不住呛了几声,“咳咳,你做什么啊,也不怕被人看见。”
说完转头看向身后,果然,若若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现在是转头背对着他们。
再看看四周,远处还有个守夜的丫鬟,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这里。
“清清,我好想你……”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可怜的奶音,少年抽泣着圈紧了她的腰,与她拥抱的更加紧密。
温暖而柔软的身子将他包围,因为噩梦而慌张的心,这才缓和了些。
玉黎清不好意思地撅嘴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昨日不是才见过吗,说什么想不想的,真不知羞。”
见她说话的粉唇一张一合,因为方才的吻,唇瓣已然带上了点点水光,少年滚了滚喉结,闭上眼睛又要吻上来。
玉黎清眼疾手快,手指抵住他的额头,阻止了他的亲近。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来做什么?”
少年明亮的双眸静静凝视着她,深情道:“我想抱抱你。”
玉黎清轻笑一声,“这不是给你抱着呢吗?”
“我想和你一起睡。”少年又道。
“这……”玉黎清暂时犹豫了一下,还未想好拒绝的借口,见少年眼巴巴的求着,又感觉到他四肢冰凉,像是做了噩梦被吓着了似的。
只得道:“好了好了,一起就一起。”
紧接着她扒开少年的手臂,揉着眼睛往院子里走进去,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身再看,少年正呆呆的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走回他身边,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摩挲着他冰凉的手,将他带进院子里。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肌肤,熟悉的声音……江昭元跟在她身后,默默擦掉眼角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6 23:57:52~2022-08-08 01: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