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待会儿的席枕交欢,陈康太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无奈时机未到,他们还没有逃出浮梦苑的势力范围。他只有暂时按捺住身下的欲望,继续划桨行船。
——反正,夜还长着呢,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位小美人儿慢慢厮磨。
***
转眼,便是亥时二刻。
夜空下的七里港波光粼粼。
一艘画舫满载月色,在河流中逆水而行,其间灯红酒绿,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影影绰绰的曼帘后,谢言岐凭几而坐,他垂眸把玩着酒樽,姿态慵懒,正饶有兴致地听秦老板侃侃而谈,介绍此处的风俗人情。
“谢公子,再前面一点儿,便是闻名遐迩的弦歌坊了。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啊,有美人如云的醉花间,有群芳争艳的莳花馆,还有一舞动扬州的浮梦苑……虽说长安城的平康坊亦是风流薮泽之地,但我想,那还得是弦歌坊更胜一筹!”
毕竟在扬州这样的胜地,其倡楼之盛,便是天子脚下的长安,也无法比拟。
说到口干舌燥处,秦老板端起杯盏呷了口酒水,喟然叹道:“可惜浮梦苑的初沅姑娘将近出阁,最近不常登台,不然的话,在下一定请谢公子过去坐坐!”
回想起曾经的惊鸿一瞥,秦老板敲了敲膝盖,目光渐趋迷离。
“那位初沅姑娘啊……可真真是洛神转世,一舞倾城,让人见之不忘,魂牵梦萦。”
听了此般溢美之词,谢言岐晃了晃酒樽,忽而凉薄一笑。
他来扬州数日,早就对浮梦苑的事情略有耳闻,初沅这个名字,更是无数次地听人在耳边提起。
但不过一个青楼女子,仅凭一支舞便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想也知道,是花楼为了造势,对外使得些手段罢了。
谢言岐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低低嗤了声,故弄玄虚。
正此时,忽然有一个堂倌匆匆跑来,惊声呼道:“掌柜的,不好了,不好了!船上起火了!”
话音甫落,谢言岐身旁的那位秦老板便骇然失色,倏地站起身来。
“哪儿呢?”
他循着堂倌所指的方向,回头瞪目一看,果然在船尾那边,瞧见了几缕袅袅冒起的黑烟。
“哎哟诶!”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秦老板猛地拍了下大腿,质问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做事儿的?怎么突然就着起火来了?要是不慎惊扰到谢公子,我看你们拿什么来赔!”
要知道,眼前这位谢公子,那可是从长安城来的贵人,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他秦安在扬州城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经多见广,阅人无数,如此粲然不俗的人物,这还是头回见到。
为了攀上谢公子这个高枝儿,秦安想方设法,接连递了好几次帖子,好不容易才得到谢公子应邀,相约在今夜同游。
谁知临到半路,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秦安恼得,恨不能将那纵火之人提出来千刀万剐。
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救火。秦安压着满腔怒意愤然甩袖,看了眼火势,又看了看面前的谢言岐,语无伦次道:“谢公子,你看这……哎,实在是对不住了,谁能想到,好好的,居然会遇上这样的事儿!无端扰了公子雅兴,还请谢公子海涵啊!”
谢言岐慢条斯理地晃了下酒樽,浅浅酌了口后,抬眸看向秦安,小幅度挑了下眉,疏懒笑道:“无妨。”
瞧这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大火烧的,不是他们一道乘坐的画舫似的。
秦安只道是世家子弟不知人间百态,说完后,便也顾不上招待,火急火燎地往船尾赶去,一边走着,一边数落下人们的不尽职。
跟在他身后的堂倌不经辩解补充道:“掌柜的,这火……这火不是我们烧起来的呀!是一艘着了火的船,突然就冲了过来,偏巧今晚风又大,那引燃的船帆便被风吹着,落到了我们船上。”
可走到船尾后,秦安却发现事态不尽然。
炽烈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过须臾之间,船尾便已被火舌舔舐得炭黑,画舫也隐有倾斜沉没的趋势。
堂倌底气不足地低声道:“前两天,掌柜的不是说要重新漆刷画舫,好邀请谢公子同游么?可这时间压得太紧了,大伙儿忙完后,就剩了些桐油放在这儿,没来得及收……”
这火苗落在桐油上,自然就着得快了。
眼见火势愈来愈猛,秦安也来不及心疼或是忿恨了,无奈跺了下脚,忙也跟着来来往往的下人们打水救火。
慌乱纷杂之间,也不知是谁趴在船舷,高声喊了句:“来人,快来人!这里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啊!”
人命关天的事儿可马虎不得。站得近的几个堂倌听了,忙是要停住手中动作,下水捞人。
但,还没来得及将盛水的木盆放下,不紧不慢跟来的谢言岐便先一步出手,拆解了袖间的襻膊甩出。
一放一收之间,那束带便像是注了魂儿一般,精准缠到了落水之人身上。
随着他倏然收紧束带的力道,一道白色身影携带飞溅的水珠,出水上岸,“噗通”跌倒在了船板上。
整个过程,不过一弹指的功夫。
众人甚至还没看清那人是谁,便见谢言岐蹙眉解了外袍,扬手扔甩出去。
墨色暗纹的外袍不偏不倚,恰好盖到了那人身上,把她从头到脚地给挡了个严实。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身段,但秦安凭借那抹露在竹青外袍下的素白织锦裙裾,可以非常确定的说:这人,不是他船上的。
既然不是,那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秦安的目光从那艘几乎被火焰烧个彻底的船只收回,转而落在了那个女子身上。
他咬牙切齿地指着她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你把船给烧起来的?”
但见那衣袍下的人儿窸窸窣窣动了起来,旋即,从头罩到脚的外衫被扯落,露出了一张肤白胜雪的脸庞来。
纵然是钗环散落、鬓发凌乱,她亦如皎皎明月般,顾盼生辉。
怎么看,都像是跌落凡尘的神女,脆弱又美丽,一顾倾城。
一时间,惊艳的唏嘘声四起,就连熊熊燃烧的大火,似也为此温柔了几分。
一旁,谢言岐垂着眼睑,满身的兴致缺缺,他慢条斯理地动作着,将襻膊在腕间一圈圈缠好。
他慢一步地撩起眼皮,和那双湿漉清澈的黑眸对上。
目光交汇之时,夜风徐来,吹皱沿岸江水。
第五章
初沅身上的衣衫尽数湿透,就连发梢末端,也在不停滴着水。
然而此时,夜风又忽地裹挟凉意袭来,吹得她一阵瑟缩,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初沅急促地呼吸着,在彻骨的冰凉中慢慢驱退濒死的恐惧,认清了眼下的处境——
这里不是陈康太那艘小船,也不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江河。
她没有葬身火海,也没有沉没水底。
她得救了。
意识到这点,初沅抖着指尖,拢紧了身上那件宽大到不合身的外袍。忽然间,她像是觉察到什么,迅速抬眸,感激地望向谢言岐。
而后在秦安的指摘中,缓慢又艰难地站起身来,垂着眼睫歉然道:“对不起,确实是我……是我不慎打翻了油灯,让船给烧起来的。”
说着,她侧目而望,任由炽烈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恍惚间,脑中仿佛又闪现过方才的那一幕幕——
堆满猥琐笑意的男人踩着橐橐的脚步声紧逼,慌乱纠缠之间,几榻被踢翻,燃烧的灯烛脱手扔出。“砰”地一声,男人轰然倒地,灯烛也随之滚落,在甲板上蔓延开一地火焰……
然后火越烧越大,逐渐吞没了她的视线……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场火竟会来得如此迅猛,甚至到了完全不受控的地步,殃及旁人。
美人黯然失神,如此自责致歉,倒使得秦安不舍语重,渎犯了她。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宽慰的话来安抚时,火焰突然乘着风势蹭地冒起,冲着夜空张牙舞爪。
也不知道船上的那块甲板在此时被火舌舔舐折断,画舫“吱呀吱呀”响动了起来,随即砰地一声,往水中塌陷掉落了一块。
剧烈的震动下,来回走动救火的人摔倒了大半。
秦安也不可避免地跟着踉跄了下。
他看着逐渐倾向江面的画舫,整颗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住,紧张得不能呼吸。而原本堵在喉间的安抚,也在惊骇之下,骤然脱口成了惊呼:
“天爷哟,快救火,快救火啊!”
再不灭火的话,他们就要被烧死或淹死在这儿了!
画舫上一片混乱,岸边的行人也纷纷为此驻足观望,哗然躁动起来。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凭靠在船沿的雕栏上,懒懒闲闲地斜眼,旁观着这片乱象。整个人悠闲慵懒,透着淡然自若的从容,无所谓天崩,亦无所谓地裂,傲然睥睨着这一切,就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足以令他动容。
他眼看着不远处,那纤弱女子从袖中探出颤巍巍的细白指尖,准备去捡甲板上翻倒的木桶,不经弯起唇角笑了下:“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语气疏懒佻薄,在沸反盈天的呼救声中轻飘飘揭过,实在是,轻狂得有些无情。
初沅闻言一滞,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抬头看他,目露茫然。
谢言岐垂眸拭去手上的水迹,声调低缓:“这火救下来,又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别说是初沅为之愕然,便是一旁忙活的秦安,也如遭雷劈地顿住,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
听听,听听,这就是锦衣纨绔的公子哥儿!火都要烧到眉毛了,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讲出这样的话来!
秦安实在得罪不起眼前这位谢公子,他忍了又忍,便耐着性子问了句:“敢问谢公子这是何意?如果不救火的话,咱们今天可都要葬身于此了!”
谢言岐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嗤道:“秦老板这是忙糊涂了?这船,不是还能动吗?”
闻言,秦安神色一顿,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
是,眼下的火势虽然迅猛,但终是没有彻底地蔓延扩散开来,影响到画舫的正常行驶,只要及时靠了岸,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样的道理,秦安并非是想不到。
只是……这画舫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建造的,既然情况还没有到最危急的时候,那他首先想保住的,还是自己的这份儿大家当。
此时被谢言岐一句点醒,秦安也没办法继续被眼前这点儿利益蒙蔽,忙是冲舵手喊道:“靠岸!快靠岸!”
话音刚落,画舫便倏然转了个方向。
初沅低低惊呼了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地朝前倾去。惊慌失措中,她胡乱攥住了一条细细的绸带,借着带子那端的力道,才勉勉强强地稳住了身形。
因为两端的相互拉扯,那条黑色的束带绷得很细很直,就像是谁拿起笔,在夜色中画了条线,将她和另一头的人,连了起来。
初沅顺着那条线望过去,恰和谢言岐的视线,撞个了正着。
四目相对之时,谢言岐挑了下眉,随即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缠在腕间的襻膊,笑得漫不经心。
那双丹凤眼始终自上而下地睨视着她,眸中光华氤氲流转,浸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在说——
你倒是能耐啊,把我的襻膊扯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