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初沅赧然一愣,手中的束带倏地变得灼烫起来,让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既想开口致歉,解释此事并非有意,又想忽视这份尴尬,直接道一声谢。
纠结迟疑之下,脚下的步子倒是先行。她慢吞吞上前,双手捧着襻膊尾端递还。
相比于她的局促,男人倒是显得洒脱自在,没等她走近,便径直将那条襻膊从她手中扯落,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在腕间缠绕起来。
那条襻膊蹙金织锦,在他的动作下泛起淡淡光泽。随着束带一圈接一圈地缠缚收紧,他手臂上的线条逐渐清晰,丝毫不显臃肿,反倒是,劲瘦有力。
看着他这熟悉的动作,初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在水中,好像也是这条襻膊系在她的腰间,将她给救了上来。
只不过,那一瞬发生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她不及反应,便被突然落下来的外袍挡住了视线。稍纵即逝的回忆中,只依稀记得腰上那种被捆缚的紧缩感。
初沅的目光从他腕间慢慢上移,最后,悄然停在了他线条锋锐的侧脸上。
他安静又专注地垂着眼睑,眉骨挺秀,眼尾上翘,缱绻蕴着股风流。哪怕他的五官精致宛如美玉碾就,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因为他干净的眉宇间,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玉山将倾的迫人之美。
初沅的打量只在一霎之间。
她别开视线,欠身行了个礼,低声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但谢言岐好像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系好襻膊后,只敷衍道了声:“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便带着风从她身旁走过,下船登了岸。
初沅先是一愣,随后被一阵巨响惊动,循着声音回了头。
画舫上的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派头,熯天炽地,烈火飞腾,大有殆尽漆黑长夜,一直烧到天明的趋势。
秦安站在船舷上,怔然望着那熊熊不息的烈火,只觉自己的这颗心啊,也像是在上边来回炙烤,煎熬难受得很。
“哎哟诶!”他懊恼地跺了下脚,冲下人们不停摆手示意,呼道,“别愣着,赶紧救火啊!你们知不知道,我这画舫可是花了整整六千贯,请名匠大工来建造的呀!”
六千贯于他而言,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要辛辛苦苦地赚个三年两载,才勉强能攒够!
他向来对这艘画舫宝贝得很,平日里,也就只用来招待生意上的那几位贵客,要是有别的用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若非今夜宴请谢公子游湖,他哪舍得动用这份大家当?
如今眼看着六千贯要打水漂,秦安不免心中生恨,恶狠狠地瞪了初沅这个始作俑者一眼。
初沅咬了咬唇,微垂的睫羽下,掩了一片凄楚的黯然。
她拢紧了外袍,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身上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六千贯啊……
她又如何拿得起呢?
便是真的将她卖了,她也值不了这么多啊。
这时候,岸上的谢言岐转过身,慢悠悠唤了声:“秦老板——”
也不知是被秦安弄得不耐烦,还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收一阖、一阖一收间,慢声开口道:
“六千贯是吧?”
“你让它烧。”
“这船,就算是我的。”
说着,他抬起头,任粲然的火光缀在眸中,唇角弯起了一抹戏谑笑意来。
“你瞧瞧这火,烧得多好看啊。就权当是让我提前看看,这扬州七夕的烟火罢。”
第六章
纨绔子弟的轻佻谈笑之间,便一掷千金,将这场冲天的大火,当成了一出戏法玩赏观看。
岸上,秦安一时瞅瞅那边熊熊燃烧的画舫,一时又转过头,觑着身旁那位气定神闲的贵公子,咋舌不已。
瞧瞧,这便是从长安城来的膏粱子弟,随随便便一出手,便如此不凡。
整整六千贯,就这样给烧着玩儿了!
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去为那锦衣玉食的主儿操这份闲心,但秦安望着远处的大火,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不管那艘画舫现在还是不是他的,可横说竖说,那总归是他用六千贯换来的。如今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它烧没了,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的。
装饰华丽的画舫停在水中央,刮刮杂杂地烧着。火势失去了控制之后,便窜得愈发迅猛。冲天的火光和沿岸灯烛在水面交相辉映,熠熠璨璨,真是个焮天烁地。
驻足而观的行人愈来愈多,眼看就要将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这时,官府终于被惊动。几个皂隶模样的人配着刀赶来,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让一让,都让一让啊!官府办事,闲杂人等散开!”
待站定岸边,看清了画舫上的状况,其中的刘捕头不经厉声发问:“纵火之人何在?”
此话一出,但凡是知情之人,都往初沅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初沅自知难逃,一愣之后,颔首从人群中走出。
她步履款款,裹着件极不合身的外袍出现在众人面前,愈发显得身姿曼妙,翩若惊鸿。而处境的落魄,非但没有将她置于狼狈的境地,反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别样的楚楚。
见状,谢言岐诧异地挑了下眉,打量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他看着初沅苍白着一张小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承认道:“是我放的火。”
话落,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也不经挑了下眉。
任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在当朝,凡纵火之人,都是要按律法量罪定刑的!
试想,若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小姑娘被关进牢狱严刑拷打,那等她出来,还能剩几口气?
看着那道迎风而立的单薄身影,不少人都动了恻隐之心,稍微忍不住的,便在一旁出声劝道:“姑娘,不是你做的事儿,就别往你自己身上揽!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啊,是要吃官司的!”
但留在狱中吃官司,也总比三娘抓回去磋磨的好。
初沅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随即笑着摇摇头,用那把软糯的嗓音坚定说道:“我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开玩笑。”
她探出手,对衙役露出两截玉白纤细的手腕,说:“是我做错了事儿,就请官差大哥把我给抓回去吧。”
刘捕头干这行多年,这还是头回遇见这样乖顺又配合的嫌犯,自动认罪了不说,还出口“请”他抓走。
刘捕头直觉异常,但又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毕竟眼下人证皆在,加之嫌犯又主动了投案,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抓。
“行,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正当他准备掏出镣铐锁人时,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越过纷乱人群,传至耳畔,打断了他的动作:“等等等等!刘捕头,你可不能就这样把她给抓了呀!”
大概是跑得急,来人话说完以后,便气喘吁吁地扶住栏杆,好半天接不上理由来。
初沅愣愣看着那个身形略显圆胖的妇人,整颗心像是砰地一声,坠入了冰凉彻骨的寒池。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逃不了了。
***
柳三娘是紧赶慢赶,掐着点儿过来的。
但谁知道,她竟然来晚了一步。
看现在,大祸已经酿成,这一身的麻烦啊,肯定是少不了了!
柳三娘手扶栏杆,慢慢地缓匀呼吸,懊恼气闷之余,不经往一旁的初沅瞪去。
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初沅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现在是苍白得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柳三娘只一眼,便摸透了她的心思。
——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以为躲到官府就能完事儿了?
也不睁眼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她冷笑一声,摆摆手让婢女过去,送上遮掩面容的帷帽。随后,目不斜视地从初沅身边经过,走到了刘捕头跟前。
她尝试着交涉道:“刘捕头,这被烧的画舫啊,一看就是私家所有。况且它燃起来的时候,也没殃及无辜,你看这事儿……能不能私了?不然为这点事儿进官府,岂不是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刘捕头和三娘也算有点交情,听了这话,他慢慢回过了味儿来,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初沅,问:“这是你们浮梦苑跑出来的?”
柳三娘点点头叹道:“刘捕头,不瞒您说啊,那就是个养不熟的臭丫头,我打过,也骂过,可她那颗心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怎么都拉不回来。这下倒是好了,她竟然还敢在今天偷偷溜出来,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等我把她带回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虽然她放的是狠话,但细细听来,其中的态度和立场却分外明确。
——不论怎样,今晚这事儿,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私了。
要知道,在扬州这样鱼龙混杂的繁盛之地,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底下都是根蟠节错,更别说立于不败之地十数年,连官府都不敢轻易动弹的浮梦苑。
刘捕头不敢不卖柳三娘这个面子,思索片刻后,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能不能私下解决,你还得去问问画舫的主人。毕竟这里只有画舫着了火,不是么?”
柳三娘一听,乐了。
这艘花里胡哨的画舫,柳三娘熟啊,以前,她可是经常看见秦安那个守财奴乘在上边炫弄。
因为秦安那爱显摆的性子,所以柳三娘对这画舫的来历也略有耳闻。她掐指算了一下,勉强能估出今晚的损失。
数目不小,处理起来,怕是有些棘手。但凭着她和秦安的那点儿关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她眼珠子盘算着一转,那边的秦安便像是提前看透了她这位昔日旧情人的想法,忙不迭摆手,道:“找我没用啊!”
现在这画舫,可不算是他的了。
他朝一旁的谢言岐努努嘴,“你该去问问那位!”
沿岸的雕栏上,男人背对着重重光芒,斜欹凭靠。他的姿态明明慵懒且散漫,但奇怪的是,肩颈线条却始终笔直如松,临风潇然,巍巍玉山一般。
风流却不轻浮,姿骨清逸。
此般人物,倒不似她之前见过的。
柳三娘摸不清对方底细,一时间,难免迟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