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突遭横祸,迷茫恐惧,只觉对这世间的认知皆被颠覆,甚至开始质疑一切。
当夜庙中遇到的那名少年,给予她的善意,不单只是一件外衣一块馕饼——
那场相遇究竟给了她什么,她也是在日后每每的回想中,才慢慢体会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意义与力量。
尤其是后来她猜到对方的身份,知晓了对方的遭遇之后,又迟迟意识到对方那时所付诸的善意,要比常人来得更为可贵。
让人铭记的,总是意义深刻的。
“依你的性情而言,想必做不出只受不予的举动,他付出了善意,你必也回以了善意——”萧牧道:“你们应当是互不相欠的。”
“谁说一定要相欠,才会想要去道谢呢?”衡玉放下树枝,双手放在火上烤着:“后来得知了一些事,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他了……不过也无妨,本也未必非要再见的。或许他早已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了,他本也无需一定要记得的。”
她选择“记得”,固然是她想要记得,而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记得。
但他不一样——
他有需要隐藏的惊天秘密,若是选择“记得”,便需袒露秘密。
他当然有选择保守秘密到底的权力,她亦无意勉强,试着说出来,却未曾笃定地捅破,便是留了一层窗纸在。
衡玉看着被火光映得几近透明的十指,开始思忖着要说些什么来转开这话题。
“他记得。”
听得此言,衡玉翻转手掌的动作一顿。
那道纵是虚弱也尤为好听的声音说道:“那时思虑不周,让你遭遇了之后种种,我很抱歉。”
衡玉十指缓缓收拢,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他。
“不会啊。”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萍水相逢,你已帮了我许多,若将之后的一切也皆赖到你身上,未免也不太讲道理了吧。”
她看着他,笑意逐渐坦诚无保留:“且都过去了,你我此刻不也都好好地在这儿吗?”
萧牧沉吟一瞬,诚然道:“此刻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衡玉看着他负伤虚弱至极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烂脏污不堪的衣裙,冻伤的手指——
不由赞成点头:“倒也是啊,较之昔年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毕,二人相视间,皆是忍不住笑了。
衡玉的笑意直达眼底,与旧人相认的喜悦也表露在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她侧转过身子面向萧牧,问:“侯爷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吧?”
察觉到她的欢喜,萧牧眼底也有一丝笑意。
方才还一副极轻松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承认与否都无甚所谓的人——
此时却开心得像只想要跳起来的兔子。
“营洲初见,便存下猜测了。”他坦诚道:“那日你醉酒,方才真正确认。”
醉酒?
衡玉听得一愣:“如何确认的?”
“看到了你身上的旧时痕迹——”
“?”衡玉瞳孔微紧,下意识地在身前抱紧了双臂。
她的胎记……位置那可是十分隐蔽的!
难不成他——
“?”萧牧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目光落在她脚踝处:“那晚你醉酒扭伤脚踝,替你正骨时看到的。”
衡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待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松缓了下来。
原来是她脚上的疤痕啊……
迎着萧牧隐隐怀疑的眼神,她恍然道:“啊,对……那晚侯爷还替我正骨了来着,我竟都忘了。”
对此,萧牧显得很大度:“那晚你醉成了烂泥一摊,能指望一个醉鬼记得什么。”
只是说到此处,想到那极易醉的酒是印海多事备下,不免又有些心虚,遂问:“那你呢?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我没认出来啊,这不是才诓出来么?”衡玉很坦诚地道。
萧牧:“?”
“侯爷形容大有改变,再多的猜测也都无法真正确认,只能诓上一诓了。”看着对方逐渐裂开的神色,衡玉赶忙道:“但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若不然,怎能诓得这般准呢?”
“……”萧牧觉得此生再不想听到“诓”这个字了。
察觉到他的情绪,为减轻伤害,衡玉将那骗子得逞的神色悉数收起,状似认真地道:“此番在营洲与侯爷初见,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且之后屡屡与侯爷相处历事时,总有安心之感,我深信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再到后来,察觉到侯爷和伯母与长公主殿下暗中有往来,又结合诸多细节线索,这些猜想便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此前她已大致能够确定,当年破庙中遇到的少年,是舒国公之子,时敬之。
可时敬之已经“死了”,所以——
余下的话,不必她来点破,萧牧已缓声说道:“当年离开幽州不远,我便遇到了长公主殿下安排好的接应之人,那人是我父亲的旧部,在他的相助下,我以假死的手段躲过了朝廷的追捕。”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将这个秘密说给人听。
衡玉恍然:“原来早在当年殿下便是知情的……”
“是,若无殿下相助,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
“那……萧伯母呢?”衡玉选了个最表面的来问,太深的内情,此时或是不宜深究的。
第122章 感性的是他
“当年我阿娘有孕时,正值我家中祖父于北地领兵征战。那时祖父被奚人围困,下落不明,消息传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墙出府,独自离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讯。此事不知怎么被阿娘察觉了,阿爹在前面走,她带着八月身孕跟在后面——”
说起父母这桩之后被家中人反复提起公开取笑处刑的旧事,萧牧眼底有些涩然笑意:“待二人赶到北地,祖父已经转败为胜,解了困局——阿娘就这么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条件不足,便在附近的镇子上寻来了一位年轻的乳母。乳母彼时刚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数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虽是个遭遇不幸的可怜人,骨子里却乐观豁达,因此与我阿娘极为投缘。”
他缓声说着,衡玉静静听着。
“后来回京时,乳母也陪同在侧,直至我三岁那年,北地传来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辗转被编入北地驻军当中,乳母便赶回北地与之团聚。只可惜好景不长,刚结束这段长达三年的生离不久,便是死别。”
“此人因伤病过世后,乳母便独居北地,其间同我阿娘一直未曾断过书信往来。”萧牧话至此处,微微一顿,才往下道:“直到后来我家中出事,乳母辗转寻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旧部询问情况——自我现身与她相见之后,乳母便成了亲母。”
“与我以母子相称,让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饰过往,这些皆是母亲主动提及。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母亲做了诸多改变与付出,一步步到今日,这八年的路,她走得极不容易。”
衡玉听得心中颇触动。
自从开始怀疑萧牧的身份后,她便想过萧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般细致真切——现下看来,这份母子之情从始至终都不是演出来的。
“那侯爷的样貌呢,又是如何掩饰的?”她又试着问了个相对而言不大紧要的问题。
“起初是掩饰,之后便是彻底改变了。”萧牧半垂下眼睛:“彼时严明初习得此改变容貌之术,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
衡玉想象不到所谓改变容貌之术具体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个人褪去原有模样的手段,必然会让人经历一番痛苦折磨。
她未有也未敢细问,片刻后,才道:“所以严军医是知情者,那严军师想必也是了?”
萧牧道:“严军师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卫,起初逃离京师之际,是他带着严明替我引开拖延了追兵,险些为此丧命。”
衡玉不由了然:“如此也难怪严军医将侯爷的命看得这般重,说话又这般硬气了……”
想到严明的硬气程度,萧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亏欠他们太多,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侯爷这般想,就如同从不照镜子一般——”衡玉笃定地道:“他们肯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侯爷值得啊。”
在时家这座大山已经轰然倒塌之时,让这些人却仍甘愿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呢?
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庙中的那名少年:“严家父子很了不起,萧伯母很了不起,侯爷也很了不起。”
他待身边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他所拥有的不止是善——
昔日身为“时小将军”时的荣光,或可说是他的祖辈父辈积累而来的蒙荫。
但成为如今这位稳握北地兵权的营洲节度使、功绩名留青史的萧将军,却是凭得他自身之力。
他是了不起的,此一点毋庸置疑——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她明白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时她只有九岁,多年来尚且难消自责,更何况是他。
只说别人的付出,只说对别人的亏欠——
可他自己,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关于此,他只字未提。
衡玉也没有试着去问,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后,便朝那虚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爷,烤烤火吧。”
知他动作艰难,她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双手抬起,托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凉得刺骨。
“烤一烤就暖和了。”衡玉笑着看向他。
女孩子冻伤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发红,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苗在闪动。
萧牧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子轻轻托着的冰冷麻木的十指,渐渐在恢复知觉,如冰封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长河,被唤醒复苏。
手臂也有了些力气,他将双手拿离,反过来将她的手捧在了手中。
衡玉不由一愣。
萧牧垂眼看着她:“你一直在下面这么托着,不觉得烫吗?”
烫?
衡玉忽觉被烫得脸颊都热了,赶忙缩回手放在膝盖上:“是……挺烫的。”
萧牧看似漫不经心地翻转着手掌烤火,微微动了动嘴角,眼尾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四下安静了片刻,只有树枝被燃烧的响动。
“侯爷,其实我方才未有完全说真话。”好一会儿,衡玉忽然说道。
萧牧转头看向她。
“侯爷问我为何去而复返,实则不单是想救侯爷,更因为我疑心那些欲对侯爷不利之人或与我追查之事有关——”
萧牧问:“那方才为何不曾一并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