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芳妮双肩止不住颤抖,竟是无法再说下去了。
叔允也不再问了。其实他看到那翻板下的场景时,心里就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了。
墨曜从附近一个百姓家中讨了些米汤,一勺一勺喂给云芳妮。云芳妮显然是饿坏了,若不是墨曜拦着,她估计会一口气把米汤全喝完。
邀雨见云芳妮虽虚弱,但却把一碗米汤都喝完了,就知道她应该能活过来了。
邀雨再去看那些女尸。除了面黄肌瘦,有些已经腐烂生蛆。所有的尸体都是睁大着眼睛死去的,似乎死得很不甘心,也很痛苦。
一直觉得自己拆了白衣庵没错的檀邀雨,此时快被自己的内疚与自责淹没了。
她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没有拆了这里,若是自己没去找主持师太的麻烦,白衣庵就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些女子就不会死。
若是自己早点儿现身,查明鬼泣的原因,而不是故意等局势混乱了再出手,她们或许也都能得救了……
邀雨只觉得越想自己就陷入愧疚越深。
等云家二老和大夫赶来,两位老人抱着女儿嚎啕大哭,邀雨甚至无法再直视这一幕,只能转过身去,默默掉下眼泪。
原本等着看热闹的百姓都很不解,怎么天女带着人马进去半天,起初还有些搬东西的动静,后来就完全没声儿了?这邪祟是被消灭了还是没有?
等云家二老和大夫赶来时,众人知道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临近子时,叔允才打着火把出来,说出白衣庵偷拐良家子,私设暗娼的结论,所有人都震惊了!
起初还有人不信,觉得叔允也被崔家收买了。可待到云芳妮和那二十具女尸被抬出来时,不信的人也得信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白衣庵以庵堂做幌子,却私设暗娼的事儿,就在平城中人尽皆知。事情闹得太大了,而且当时在场围观的人又太多。即便朝廷想压制下去,也做不到了。
家中丢了女儿的,听说了此事后,纷纷跑到禁军衙门,想看看自己女儿是否在其中。
只一清早,就超过了二十家来认尸。找到尸身的哀嚎痛哭,没找到尸身的也是泪流满面。
这二十具尸体,大多都是一年内失踪的,而没找到尸体的,大多都在一年之前。
没人知道白衣庵这处暗娼开了多久。众人心里清楚,却不敢挑明的事实是,那些没找到的,怕是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叔允早朝后便被拓跋焘单独留下来问话。拓跋焘听说白衣庵私设暗娼,鬼泣其实是被囚女子的求救声时,已经是怒不可遏。
叔允又呈上一个布包,“昨晚天女怕有遗漏,又带着祝融郎君和禁军重新搜索了整个白衣庵。找到这包药草。”
叔允将药草包交给宗爱,由宗爱转呈到拓跋焘面前。
叔允又继续道,“据臣了解,这些女子被抓入庵中的时日先后不一,但是多是一年以内。她们都被人灌了药,四肢无力,没法反抗。直到后来白衣庵被拆,姑子们都被赶出平城,没人给她们灌药,她们才开始呼救。”
叔允想到一群女子被关在地底下,拼命呼救却无人理会,便心生悲凉。
叔允又递上一卷竹简,“如今已有五户人家在尸体中找到了自家女儿。这是名册。臣已经让人去通知近两年报过案,有女失踪的民户,让他们来认尸。想必再过几日,就能将各个尸体的身份查清。”
拓跋焘将名册狠狠摔在案桌上,“荒谬!简直是荒谬!崔浩说的对,这些和尚尼姑,简直就是国之蛀虫!”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家颜面
拓跋焘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胆敢在平城庵堂里私设暗娼的老尼姑,今天早晨还有脸写血书,让西海公主呈到御前,说自己是冤枉的!她就不怕遭报应吗?
拓跋焘恨不得现在就下令将那老尼姑五马分尸!他对叔允道,“让你的人,把之前被赶出平城的那些尼姑都找回来,朕要将她们和那个主持一起处死,以谢天下!”
叔允却站在原地没动。
拓跋焘皱眉,“你耳朵聋了?还不快去!”
不等叔允答话,便有内侍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窦太后走进御书房,叔允松了口气向窦太后施礼后便道,“臣先告退。”
窦太后虽然眼睛看不清,耳朵却很灵,她突然发声,“可是执金吾叔允?”
叔允忙答,“正是微臣。见过太后娘娘。”
窦太后“嗯”了一声,“白衣庵的事,你就不要再查了。哀家自会派人处理。”
拓跋焘讶异地喊,“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窦太后却像是没听见拓跋焘的话,对叔允挥挥手,叔允立刻施礼退了出去。
窦太后由嬷嬷扶着,坐到了圈椅上,浑黄的眼睛望着拓跋焘,便是这白日里也只看得出他的一个轮廓。
拓跋焘十二岁时,生母杜密皇后就按子贵母死的旧历被赐死。而窦太后则因操行纯备,进退以礼,被先帝看中,将她从犯官宫婢,直接提拔为太子保母。
窦太后自己不能嫁人,也不能有子嗣。所以她对拓跋焘就像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年幼的拓跋焘在母后离世时,大受打击。多亏了保母窦太后母亲般的宠爱,因此他对窦氏的感情也十分深厚。
拓跋焘登基后先是封窦氏为保太后,后来又直接改成了皇太后。连带领大军出征柔然时,也敢将国事全托付给窦太后。
窦太后恍惚觉的,拓跋焘仿佛昨日还是那个在自己身边摇头念书的太子,可一转眼,就要面对身为帝王的权衡和妥协。
窦太后的声音苍老却十分坚定,“陛下。叔允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再查。您难道不知道吗?”
拓跋焘愣了一瞬,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无力地跌坐回圈椅中。
白衣庵是不缺香火钱的。
哪位夫人去做法事,不是大把大把的供奉给她们。那么根本不会瞧得上蝇头小利的白衣庵,又怎么会跟普通人做生意?
那些光顾这处暗娼的客人,注定非富即贵。
窦太后见拓跋焘一言不发地坐在圈椅里出神,就知道他想明白了,“这件事儿若是查下去,只会有损皇家和朝廷的脸面。陛下绝不可莽撞行事。”
窦太后继而叹了口气,“哀家已经命人出城去追那些尼姑,一经找到,就地处死。哀家还会赐白衣庵原住持师太毒酒一杯。死后拖到市口再受鞭刑一千,尸身悬于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拓跋焘没想到窦太后竟然出手如此之快。但他也承认,这大约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窦太后直接下令灭口,是怕那些尼姑攀扯出其他人。
可是平时一向对人和善的窦太后,竟然下令在住持师太死后还对尸身处以鞭刑和悬尸,便知窦太后也十分憎恶这白衣庵的所作所为。
拓跋焘皱着眉,“崔浩曾向儿子进言,说我大魏的寺庙实乃隐患。儿子觉得,他所言甚是。一个小小的白衣庵,尚且能在平城之内,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朕实在难以想象,平城之外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窦太后不赞同地摇头,“陛下不可以偏概全。哀家相信,其他的僧人女尼还都是一心向佛的。”
拓跋焘虽然敬重自己这位保母,可他并不是毫无主见之人。此事涉及皇家颜面,不得宣扬,那他就暗中派人去查。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跟这贼尼勾结,视法度如无物!
邀雨从崔浩口中得知住持师太已死的消息时,只冷冷地望着崔浩问道,“所以你们并不打算查出光顾白衣庵的都是谁,背后的主使又是谁?”
崔浩平静地跟邀雨对视,“这是为了顾全大局。”
邀雨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她知道那些女子的死,其中有她的原因。她不再多言,因为多说无益,“墨曜,收拾东西。我们搬出去。”
崔浩默默地看着邀雨三人离开崔家的院子。他已经猜到邀雨不会善罢甘休,可崔浩,作为崔家家主,必须维护皇权和氏族,他别无选择。
此时崔浩忽然懂了,为什么邀雨说,若是没有家族和朝堂的负累,他或许会有更广阔的的一番天地……
檀邀雨回到了白衣庵后面,在那一排被买下的民屋中住下。
她其实可以另外再找一个住处,可她的心太烦躁了。她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让自己解开心结。
所以她决定回来,直面这里,就像爹爹教她的,越是害怕的敌人,就越要用正面对着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让敌人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可纠结的心事同强大的敌人不同,邀雨每次看到白衣庵的废墟,就会想到那一具具堆在地上的尸体。然后不停地自责,为什么自己当初要冲动,为什么自己敢如此有恃无恐?
一直以来,檀邀雨都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她会退让,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会将让出的东西都取回来,并不是因为她真的怕了谁。
在她心里,天大的麻烦不过就是落个鱼死网破,所以她并不惧怕。可真当有人因为她的不知畏惧而丧命时,邀雨才知道,有些代价或许她不能承受。
这些女子同战场上的敌人不同。来杀她的人,就该做好死的准备。但这些女子,她们甚至不认识邀雨,就因她的一时恼怒受了牵连。
邀雨每日都去当日找到云芳妮她们的翻板处静坐。周围的百姓见了,就说邀雨是在为亡魂超度。想到那些女子的遭遇,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邀雨在白衣庵的废墟上坐了三天,然后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不是拓跋焘,也不是崔浩。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故人相见
那妇人一看见檀邀雨就从地上捡起石头朝她扔过去,“你还我女儿命来!”
一旁守着的墨曜抬脚就将扔来的石头踢飞,“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
那妇人完全不理会墨曜,就像疯了一样,继续捡起石头朝邀雨扔。
墨曜一边挡石头,一边怒道,“你够了没有!再不停手我就不客气啦!”
可妇人显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此时藏在暗处的祝融猛地跳出来,露出青面獠牙,对着妇人大吼一声!
妇人被祝融吓得手一抖,人就脱了力,跌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墨曜听妇人的话,就猜她大概是白衣庵中某位死去女子的亲人。墨曜转头,发现邀雨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丝毫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
墨曜于是挡在邀雨面前对那妇人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掳了你女儿,逼良为娼的是白衣庵的贼尼,你不去找她们,反倒来打扰我家仙姬。难不成你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吗?”
那妇人哭泣不止,“白衣庵的贼尼?那些畜生都已经死了,尸体挂在墙头上,她们会下地狱,受无尽的刑罚,永世不得超生!可那又如何?就算她们死了,我的女儿永远也回不来了……”
墨曜眼圈微红,有些同情这妇人,声音便缓和了一些,“那你也不能跑来仙姬这儿胡搅蛮缠啊。若不是仙姬,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的尸身好好安葬,你女儿怕是要在那葬地方做孤魂野鬼!”
墨曜边说边偷瞄邀雨,她这话一半是说给妇人,一半是说给邀雨听的。
妇人却恶狠狠道,“若不是她拆了白衣庵,压住了翻板的入口。我女儿她们又怎么会逃不出来!”
墨曜不说话了,因为这正是邀雨纠结了这么多天的原因所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妇人。她若是知道,早就去用来劝邀雨了。
此时邀雨却突然站起身说道,“可若不是本宫拆了白衣庵,她们连这逃跑的机会都不会有?”
邀雨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晴朗的天,感叹道,“你说的没错。即便那些尼姑都死光了,你的女儿也回不来。同样的,即便本宫如何自责,她们也活不过来。”
邀雨走到妇人面前,俯下身对她郑重地施礼,声音平静地道,“本宫的确是做错了。本宫错在低估了人间的险恶。若是本宫听说废墟中有异响时,就立刻起疑,她们或许都不会死。但本宫并非此事的罪魁祸首。杀害你女儿的也并不只是白衣庵的尼姑。本宫会把他们找出来,这是本宫唯一能补偿给你女儿的。”
邀雨说完这话,再抬起头来时,发现远处正走来一个头戴帷帽,周身白衣的的女子。
女子并没有靠近,确认邀雨已经看见了她之后,女子便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转身前还回头又看了邀雨一眼,似乎在示意邀雨跟上。
邀雨对墨曜和祝融吩咐,“我去看看,你们两个拦住拓跋焘的那些眼线。”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往白衣妇人的方向追去。
白衣妇人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才停下脚步,她摘下帷帽,露出娇娘依旧美艳的脸。
邀雨一直在猜测,到底什么时候会再次见到娇娘,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形下。
娇娘见到邀雨却没有露出一丝喜悦之情,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拓跋焘?为什么不让他死在柔然?”
邀雨叹息,“我答应了拓跋破军,保住你们母子二人,我已经做到了。我们毕竟目的不同,你想要的是报仇,我却要为仇池的子民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