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些泪被框在眼眶里,许安泽不敢让它们流出来。
“母亲。”许安泽侧身过去,保住赵皇后,低声呜咽起来。
赵皇后仰起头,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抱着许安泽,眼睛里那种无尽哀思,如夜幕一般,无限延展。
*
雪霞宫里,莲枝已经给郭若雪喂下了落胎的药。御医们已经回了御医院的值房。刘御医交代莲枝,若是太子妃有什么症状,一定要去御医院宣御医。
莲枝红着眼睛,送走了御医,便又回到郭若雪的床榻边,守着她。
这段时间,郭若雪本来就因为怀孕害喜,吃不下饭,脸跟前段时间比略显瘦弱。之前流了太多的血,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莲枝心疼地摸着郭若雪的脸,帮她把贴在脸上的鬓发给拢到一边去。
郭若雪蹙了蹙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莲枝吓了一跳,可眼泪又下来了。
郭若雪张开眼睛,看见莲枝哭得跟一个泪人一样,就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感受不到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有活着的气息。往常到了夜里,那个小调皮总要踹一踹她的肚子,把她踹醒。
这时候莲枝总会笑着说道,一定是一个小皇子,这么好动,调皮。
可现在无论她怎么摸,都无法摸到那个生命。
它还在她的肚子里,可是它已经死了。
无论她怎么小心翼翼地隐藏她怀孕的事实,无论她怎么变得尖锐,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避开祸事。祸事总是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把她所有的藏身之地都找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撞向了她的肚子,把她这辈子唯一的希望,给撞碎了,撞死了。
她不禁懊悔,她为什么要为了避事养胎而拒绝赵皇后的传唤,不过就是她舔着脸回家求自己的父亲与哥哥,不过就是让父亲与哥哥为难而已,也好过……好过孩子没了。
她为什么要顶撞许安泽,老老实实地认错不就行了?自己受点苦又能如何呢?只要他不动手,只要他不打她,只要她没摔倒……孩子就不会没有了。
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上许安泽……为什么要喜欢他?
许安泽为什么是东陵太子?若他只是一个平常的富贵公子,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死在东宫。
郭若雪越想越懊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拼命地想要反抗命运,保护好这个意外之喜,可命运还是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收回了她唯一的希望。
郭若雪摸着自己的肚子,泪如雨下——
孩子……我的孩子……
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还未出生就体会了世间邪恶。
你的父亲,富有天下,却容不下一个你。
孩子,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不想卷入这些事情里面,我真的不想我与你父亲最后只剩下利益,我真的很想生下你。
可是我终究是没有资格留下你。
这样也好,你生下来也是受罪,在这个豺狼窝里,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护的了你呢?
你不死在你父亲之手,明日也会死在东宫那些良娣之手,也会死在后宫那些嫔妃之手。
或中毒身亡,或陷害至死,或被放逐,或在地牢关一辈子,或坐在那个位置之上,独自体会人间孤独,每日殚精竭虑的防备别人算计,依然不知道何为幸福。
抱歉啊,孩子。我这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也没办法给你。
这样也好,早些离开,早些轮回转世。
但愿你通往极乐,来世再也不要选我做你的母亲了。
我不配,他也不配。
“唔……”
郭若雪如此想着,肚子里就有了异动,那是一种绞痛,有一种力量在压缩腹中孩子的生存空间,一次一次地收缩,在一点点地把孩子从她的体内挤压出来。
莲枝在边上看着,又是一阵抽泣:“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是……是药有了反应吗?”
“药?”郭若雪艰难地抬头,看向莲枝,“什么药?”
“御医院开的落胎的药,孩子若是不能从你的体内出来,你自己就有危险!皇后娘娘下令御医院给你喂得药。”莲枝解释着。
“啊——”郭若雪到底是忍不住了,她在东宫隐忍了八年,终究还是丢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翻起身,爬到床沿,近乎疯魔地咆哮着:“她凭什么对我的孩子指手画脚?!她凭什么来决定我的孩子什么时候离开我的身子?她凭什么可以这么麻木不仁地说出这句话?!让她滚来见我!让她滚来见我!!”
莲枝根本不敢跟郭若雪争嘴,连声道:“小姐,小姐!我这就去找皇后来。”
莲枝慌乱地爬起来,去外面通知内官,说太子妃醒了,要见皇后。内官立即去书房外,禀明了事情。
赵皇后拍了拍许安泽的肩膀:“讨债来了。我去去就来。”
许安泽抓住赵皇后的衣服,不让她走:“我陪母亲一起去。”
赵皇后擦了擦许安泽脸上的眼泪,又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干,整了整仪容,才带着一干人等去了雪霞宫。
许安泽在大厅坐着,中间有屏风挡着。
赵皇后独自一人进了屏风后。
郭若雪因为吃了药,药力作用之下,她能感觉到肚子里那个孩子正在缓缓地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她满眼是泪,抬眸看向赵皇后:“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赵皇后姿态放得很低,好声劝道:“若雪,孩子已经死了。在你的肚子里多一刻钟,你就有多一刻的危险。不如早些把孩子引出来,入土为安罢。”
郭若雪见赵皇后这个时候还能假惺惺地劝她,顿时有一股火从胸臆直涌上脑门,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你凭什么来决定我孩子的去留?你根本就不喜欢它!你根本就不愿意它活着!你这个外人,凭什么要把我的孩子从我肚子里拖走?!你喂了我八年的避孕的药,我都忍了。现在我肚子里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你还是要把它从我这里分离出……赵柔芯!你也是女人,你也有过孩子!你为什么就这么狠心?”
坐在外面的许安泽听见郭若雪竟然敢直呼赵皇后名讳,顿时就要发作,但是想了想郭若雪现在丧子之痛,便忍了下来,又坐了回去。
赵皇后也是强忍着心中怒火,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抽泣着:“若雪啊!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啊!孩子在你体内,很危险!你还年轻,这个没有了,你还可以再怀下一个。养好身子,孩子总会有的!”
“我呸!”郭若雪一口吐沫吐到赵皇后的衣摆上,完全不顾自己太子妃的形象,怒骂道,“再怀一个?谁的?太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有嫡子,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成为东陵未来的皇后。你根本就不希望我父亲我哥哥因为有了这个外孙外甥而在朝廷之上外戚专横——因为你们赵家就是这么做的!北境军饷,八年少了四百万两,若不是你坐在皇后的位置上,许安泽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你们赵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贪墨那么多银子?现在东窗事发了,知道到处找水救火了?我不依,你们就打掉我的孩子……哈哈哈,你们怎么不连我一起都杀了啊!?啊?!哦,对了,你们不敢。怎么敢呢?赵家的事情还没着落,我妹妹还在安王府,若她知道她的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被太子殿下亲手打掉了,你们猜猜她会不会在安王殿下耳边吹枕头风啊?!”
赵皇后听得心惊肉跳,她万万没有想到郭若雪竟然会有如此念头,过去的八年里,她从未越界谈过朝堂之上的事情。她一直都以为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可她忘记了,郭若雪到底是郭怀禀教出来的孩子啊,怎么可能对朝廷局势一无所知?
“若雪!若雪!”赵皇后根本就不敢再激郭若雪,只能好声好气地哀求道,“你怎么想都行,先把自己身子养好才是正事。听母后的,先把孩子引出来,母后一定会厚葬他,请陛下对他追封,让他享尽一切哀荣!”
“哈哈哈,”郭若雪看见赵皇后这样子,只觉得好笑,“赵家有难了,想到我了?皇后与太子的位置坐不稳了,想到我了?你给我投避孕的药的时候,你怎么想不到我?许安泽把我孩子打掉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我?”
“够了!”坐在外面的许安泽到底是沉不住了,他忍了郭若雪直呼自己生母名讳,忍了她对生母恶言相向,终究是忍不了她不依不饶的模样。
赵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或许过去有错,可都是为了他这个太子,是为了她的儿子。现在也肯放下身段来哄郭若雪,句句话都是为了郭若雪的身子着想,不想郭若雪不但不领情,还把自己的母家搬出来,压人一头。
这些年许安泽本就受制于郭太师,心里一直气不顺。
现下他失了嫡子,他也很伤心,听见郭若雪话里带刺,把他与赵皇后的母家诋毁的里外不是,顿时心火大旺。
他走到屏风后,怒声呵斥:“别给你脸,你不要脸!母后贵为国母,为了安抚你的情绪,都这般低声下四,你还要怎么样?!”
说到这里,赵皇后在里面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安泽心中怒火更胜,他继续道:“你失了孩子,我也难过,可你继续这般闹下去对谁有益?我丢了太子之位,母后丢了皇后之位,你真以为你这个太子妃的位置还做得稳?”
郭若雪听到许安泽到这时,还在计较他的太子之位,皇后之位,她的太子妃之位,顿时觉得心灰意冷,她大笑道:“你真当我是稀罕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吗?!我让你给我写和离书,你肯定是不肯了对吧?那么你休妻吧!我们缘尽至此,无需多谈。”
许安泽瞪大了眼睛,隔着屏风望向郭若雪,他怎么也没想到,郭若雪竟然要与他和离!不和离,休妻也行,反正她不想再做太子妃,也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你!”许安泽怒急。
赵皇后见状连忙坐到床边去安抚郭若雪:“若雪啊,别意气用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郭若雪扬手就把赵皇后的手给打开,不想赵皇后居然顺着她的劲,自己起身撞向屏风!头还刻意找屏风木栏,“砰”的一声,直接把屏风撞倒在地。
许安泽看见母亲从屏风后摔了出来,连忙上前去扶起赵皇后:“母亲!母亲!”
赵皇后抬起头,额角有一块撞伤,赫然在目。
许安泽抬眸看向郭若雪,只见郭若雪一脸冰冷地望着赵皇后,毫无悔过之意,怒气更胜:“好!休妻就休妻!你休想跟我和离保住郭家名声!我现在就要以无所出之名,休了你!从此整个许都都知道你郭若雪生不了,看谁还敢娶你!”
第247章 围城之策 ◇
◎不愧是太傅独女。◎
“泽儿!”赵皇后连忙拉住许安泽, “泽儿!送我回去!送我回去!不要说气话!不要说气话!若雪也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的!”
郭若雪冷笑着:“我真没看出来,皇后娘娘竟然也是个天生的戏子,除了手段没有别人厉害, 这戏真是一出比一出好看!自己故意去撞屏风,也能嫁祸到我身上。莫说我现在身上吃了落胎的药, 浑身无力。就算是我有力, 我推你,你就那么容易倒了?”
“郭若雪!”许安泽见不得她做了坏事, 还狡辩的模样,当即喝断了她的话头。
赵皇后还是拦住许安泽不让他接近郭若雪,哭喊道:“泽儿啊!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们走吧,让她好好养病!她也是失了孩子,才会如此!我们不要在这里惹她的眼了!一切等若雪养好了再说罢!”
许安泽还想说什么, 但是赵皇后硬是把许安泽给拉走了。
郭若雪看着许安泽恨恨盯着她的眼神, 翻了个身, 躺回了床上,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肚子里那种有规律的挤压还在继续, 她只能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感受那种被剥离的痛苦。
莲枝爬到床边,看见郭若雪身下又有了血迹,心疼道:“小姐, 我去喊御医来!”
郭若雪拉住莲枝的手, 虚弱地说道:“别走。”
莲枝把脸在胳膊上蹭了蹭道:“小姐,我不走, 我叫其他的侍女去宣御医。小姐你等等我!”
莲枝连忙去门口找了一个素日里与她还算交好的小宫女, 交代她一定要去找御医。
然后自己又拿了一些糕点过来, 放在郭若雪的床头:“小姐,你吃点东西罢……孩子落下来也需要力气的。”
郭若雪握住莲枝的手,摇摇头:“知子莫若母啊……莲枝,在拿捏许安泽这件事上,我斗不过皇后!皇后到底是生他养他的人,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只要她句句为我说话,把场面话说好听了,许安泽就会原谅他母亲对我做下的所有的事情。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他的母亲是不会害他的。我与他们而言,到底是外人。当母亲的,对自己儿子使心眼,没有人可以防得住。除非许安泽自己能想明白……”
“小姐……您别说话了,留些力气吧!”莲枝心疼地直掉眼泪。
郭若雪摇头:“我是个外人……我对他们而言,真的就只是个外人。”
没多一会,御医就来了,先是诊脉看了看宫缩的情况,然后在外面等了一宿,等郭若雪把孩子落下来,到天亮人才陆续回去。
御医院给郭若雪熬了静气凝神的汤药,郭若雪服下了,便睡下了。
这一觉郭若雪睡得很不好,她总是能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但是梦里四面都是朦胧的烟雾,让她看不清楚孩子在哪里哭。
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孩子。
她拼命地跑,拼命地找,还是没找到孩子。
最后她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哭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