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海双手接过茶杯:“书记您上次问过我,说我之前推动的那个攻关项目组谁能顶替我的位子,我想了想,就过来给您建议了。”
“哦?”林书记坐到椅子上,“说来听听。”
许云海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说得很顺利。林书记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这么说来,小李是领不起这个项目组的任务了?”
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状似无意地问道:“小李是你的徒弟吧,我听说自打你动了手术,他就没去看过?”
许云海这件事上是有私心,但是行的却是阳谋。他那个徒弟人品不行,理论知识更不行:“小李平时在人情世故上确实不那么在意,不过张工王工他们也不太计较这些,平时有点小摩擦,笑笑也就过去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林书记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本身也不认识小李,更没有给个小技术员出头的打算。
“嗯,那就还是定小邹吧。小李这个年轻人,干活来是利索的,既然处事方法不太圆滑,就先去工会培养培养。”
工会算是坐办公室,不用下厂,可是也有坏处——比起工人和技术岗,每个月的粮本上少了八斤半粗粮和半斤保健油!而且,虽说是坐办公室,可是成天的活计可不少。
这消息用不了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家属院。大家都看见许云海出门了,也都听说是去找书记,再一联想李向阳这些天的作为,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齐大嫂跟张组长愤愤道:“要我说,这小许早就该去找一找了!手把手带的徒弟,住在一个院子,师父腿不好使了,别说嘘寒问暖了,连水都没给挑过一回!”
“小许之前不是挺消沉的吗?怎么突然去找厂子里了?”
张组长也有点奇怪:“我之前还劝过他,不拿出点师父的样子,以后这李向阳还不得翻天。当时他挺无所谓的,怎么到现在就想得开了?”
齐大嫂抿嘴一乐:“这你有啥想不到的,你想想,那天跟李向阳戗戗起来的是谁?是小赵!谁娶小赵那么漂亮能干个媳妇不得放手心里疼?”
赵音音撺掇许云海去给李向阳上眼药,的的确确是为了这一家子以后着想。叫大杂院里的人别看轻了许云海,就算是只能坐轮椅,这也是在厂子里头有发言权的人。
可是没曾想,整个大杂院里跟她关系好的,看见她都一副笑眯眯“我懂”的神态。
李巧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真看不出来,许云海成天闷在屋里头不出来,倒是个疼媳妇的主儿!还没怎么样呢,就急吼吼去告了李向阳一状,这要是碰了你一手指头,他不得找上门去啊?”
周群芳也有点羡慕,她男人对她不可谓是不好,但在这些小事上却不尽如人意了。她之前被小徐摆了一道,跟她男人说了一遍,才说了两句就听着鼾声震天。
她叹了口气,对赵音音道:“小许这也算是对得起你了,跟他好好过吧。”
赵音音赶紧拿话岔过去,回屋白了许云海一眼。
“行了,现在我可成了什么褒姒、陈圆圆似的人物了!”
都传成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第14章 试探
过了霜降,直到立冬,阳山市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才下起来。仿佛要把前面找补回来似的,一下就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
十一月十号这天,早上六点多钟就有人爬起来扫雪。
赵音音听着动静,赶紧披衣服出门,对着搬梯·子上房的小伙子道谢:“哎呀,可谢谢建军了!”
许云海跟张组长算是同事,赵音音也一直叫齐大嫂为嫂子,但是张组长家大儿子张建军其实也比赵音音小不了几天。赵音音也不好意思叫人家大侄子,只能直呼其名。
这大雪是夜里头两点多钟下起来的,房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不扫的话容易把屋顶压塌了。这会天才微微有点鱼肚白,有人打着手电给照亮。
“看着点,可别滑了!”
齐大嫂跟赵音音站在一起,看出来她的尴尬:“没事,各论各的!建军呐,我说你可不许再没那眼力见了,你叫赵姐就完事了。”
周群芳刚搬来的时候,这小伙子愣管人家叫周姨。搞得齐大嫂也跟着闹了个大红脸。
赵音音抿嘴乐,这辈分够乱的!
“没事儿,就算叫姨也行,涨个辈分还不好吗?过年我给包红包!”
经过上次那事儿,她算是彻底融入这家属院里头了。有话题,能揶揄几句,这关系不就处上了吗?
院子里头这么折腾,也没谁家睡得着了。大家纷纷起床扫雪,就李向阳家最特殊,只扫自家门口窄窄一条路。
齐大嫂撇撇嘴:“这大好日子,懒得埋汰他!”
“今天是啥日子呀?”
赵音音有点好奇,这不年不节的,算是啥好日子?
李巧干得热了,把棉手闷子脱下来,指了指她:“太不进步了,小赵!中央开会啊!你家小许头上还扣着帽子呢,你咋不关心呢?”
平常生活,赵音音还是能跟上的,但是要她一个刚穿过来半年的古人去关心这些,可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她这些日子也听大家说过,大家热切议论着那篇被誉为“东风第一枝”的报道,议论着之后人民日报上的各种交锋。邓同志最终能不能继续主持工作,是每个人都要议论上几句的话题。
经历过运动的老百姓,比任何人都迫切期盼着生活安定下来。
院子里头现在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家家户户都在学英语,再困难也要买个录音机,周群芳学的是《许国璋英语》,院子里的年轻人天天凑在一起听《英语九百句》。
不过,等到晚上,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就都变成邓丽君了。
许家的录音机还是赵淮让秘书送来的,连磁带都准备了几份,贴心得很。有英语,有邓丽君,还有一盘肖邦。
“今天早上,李姐还说我不关心时事,”赵音音看着崭新的双卡录音机笑道,“这录音机一送过来,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了。”
她这个爹,见风使舵是一等一的擅长。
“这录音机收下吧,后面再看看。”
许云海一开始对赵淮这老狐狸排斥得不行,现在倒好一些了——毕竟是赵音音的亲爹。
“当然得收下,”赵音音可是记得呢,当初换成她出嫁,嫁妆里头的东西可是一下子少了一大半,什么收音机缝纫机,都不见了,“这才哪跟哪啊,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收的?”
她从李巧那学来一句话:糖衣吃下,炮弹打回去!
中央工作会议从十一月十日一直开到十二月十五日 ,全国上下的目光都聚焦在京市。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着各种讲话,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许云海这时候倒是镇静下来了:“平反是肯定要平反的,等着就是了。”
大杂院里的风向,也悄悄地变化着,白天有人放邓丽君了,爱漂亮的小媳妇穿上红棉袄了,小郑敢把《德国古典哲学》这样的书明目张胆地拿出来看了。
周群芳抄了舒婷的诗跟赵音音分享:“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她双眸闪着泪光,几乎是背诵下来全文:“……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像和你站在一起……”
她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声惊动了诗句最后的余韵似的,过了好久才说:“音音,你说,这样的爱情真的有吗?”
赵音音在心里悄声叹口气。
“或许会有,”她意有所指,“但是这些东西毕竟只是生活中的少数,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柴米油盐。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最后不也只能当垆卖酒?”
周群芳低下头:“小赵,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周群芳还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赵音音绝不会这样泼她冷水。可是她已经嫁做人妇有两个孩子了,这年月离婚,除非是要划清界限或者有立场错误,否则是不行的。
周群芳展开那张纸:“不说这个,我倒要考考你,这上面认得几个字了?”
赵音音乐得她转移话题,对着那张纸辨认起来:“我如果爱你……”
这一个月多,她学了差不多二百个字,当然,大部分都是生活常用票据上的字。受她感染,家里头几个小孩也都跟着认识了阿拉伯数字和自己的名字。
“音音,其实你真的聪明,记忆力又好!就是耽误了……”周群芳跟着赵音音看了一遍,发现她竟没有认错一个字,“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英语?”
“那你可饶了我吧,”赵音音笑道,“老祖宗的方块字我还没认全呢,就跟你学那弯弯绕绕的鸟语?等以后我把汉字认得差不多再说。”
她跟周群芳要了那张抄录了诗句的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
“走吧,也该去做饭了。”
赵音音进屋抓了几颗糖,塞在周群芳手里:“拿去给小雅小聪吃。”
小雅小聪是周群芳一双儿女的名字。
这些天,来了几批人看许云海,是他爷爷的老部下。平反的曙光来了,不少人都是拎着东西过来看他。
吃喝这些东西,许云海就收下,其他一律退回去。赵音音问过他,是不是觉得这些人到现在才出来有些虚伪?
“不虚伪,换了我自己,恐怕也要明哲保身的,”许云海整理着这些礼物,“当年我爸的罪名可不轻,我能被保下来,已经要感恩了。”
“但是,叫我有多热情,恐怕也做不出来,”许云海道,“我想好了,不回京市,物质补偿可以要些,别的就算了。”
他征求赵音音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的,”看着许云海眉间的郁色,赵音音安抚他一句,“在这住着不是也挺好的,没必要一定要回京市。”
赵音音一边答复着,一边喜滋滋地看着冻得梆硬的胖头鱼。
“什么补偿都抵不上这条鱼啊,”她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可是穿过来一个多月,再看这条大胖头鱼,口水都出来了,“你瞧瞧,这鱼多肥!”
家里头三个小孩也都围过来,伸出小手摸硬邦邦的大鱼,小宝身子还凑过去想闻。
“婶婶,这鱼咋吃啊?”
莎莎现在话越来越多了,赵音音也乐于看见孩子这样的转变,耐心回答她:“鱼头炖个豆腐,鱼身子咱就清炖!家里还剩点五花肉,再炖点粉条。”
“那我抓紧找人过来起灶吧,”许云海看着这鱼也有些馋,他上次吃鱼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这大鱼,搁咱家那小锅可炖不下。”
“行,这鱼先冻在外头。”
自从上次许云海发作了李向阳之后,这院子可安全多了。她放在外面冻着的食物再也没少过。
几个小孩依依不舍地出去摸大鱼,赵音音在屋里头看许云海若有所思,抬起个话头问他。
“今儿我听李姐说,咱前面那趟街,有一家孩子是抱错的。”
“哦?”
许云海抬起头看赵音音:“然后呢?”
“不知道啊,”赵音音手上拿着一条手帕缝扣眼,这是给小孩用的,有个扣眼扣在纽扣上就不怕丢,“你说,要是你,发现了不是亲生的,心里头怎么想呢?”
许云海把手里的报纸放下了,嘴角带着一丝笑:“当然是继续好好地养着,稚子何辜?要只是抱错了,两家父母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将来说不定就多一家亲戚走动。”
“要不是抱错呢?”
许云海往窗外面看过去:“不管怎么样,侄女就是侄女。”
赵音音忍不住拿帕子丢过去:“你也瞧出来了?叫我这么担心!”
许云海叹口气:“伊伊那么紧张,人家叫莎莎一句野丫头她能直接哭出来,晚上抱着莎莎不放手……再想想,我那大嫂那么重男轻女,当初为啥想只把伊伊托给我,自己带着莎莎和小宝?”
“可苦了你大侄女了,”赵音音叹口气,“这么大点儿小人,莎莎出生的时候她也才三岁吧,竟然能一直捂到现在。肯定心里头又害怕,又担心。”
“先别说破了,我那个大嫂也联系不上,我托人慢慢地打听着,等她自己愿意说了再说。”
那天半夜她听见伊伊哭叫,心里酸涩难当。小姑娘做了噩梦叫:“妈妈,不能把别人家的小妹妹打坏了!”
要不,她也不能这么小心翼翼地打听许云海的态度。她甚至想好了要是许云海不想要莎莎,她将来带着这孩子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