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拙叹了口气,从展示柜中取出风灯,挂在腰带上。他还不知道怎么点燃这东西,得回去请教叶芝。
他提着石中剑离开交易行,返回走廊中。法阵符纸躺在他脚边,叶芝和阿尔却消失了,唯有那盏破碎的提灯孤零零搁在墙角,摇曳着黯淡的光芒。
叶芝?阿尔?段非拙将符纸塞进口袋,呼唤两人的名字。
一阵凉意从背后袭来。他下意识地躲开。
墙壁中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臂,宛如扭曲的白蛇,张牙舞爪地欺近。
别过来!
段非拙拔出石中剑,朝白手斩去。剑刃穿过了白手,却不曾伤它分毫,仿佛白手只是一对虚幻的影子。
它们抓人的时候可不是虚幻的!
灯!灯!石中剑大吼。
段非拙从腰带上卸下那盏号称能驱散邪恶的风灯,迎着白手高高举起。
来啊,丑八怪!他吓唬似的高喊,瞧瞧这是什么大宝贝!你怕不怕!
白手迟疑了一刹那,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向段非拙。
不好使啊!段非拙惨叫着躲开白手的攻击。
你都没点燃要怎么使!石中剑咆哮。
我不会啊!
果然是白痴!
段非拙不得不一边躲避白手,一边忍受石中剑的嘀咕(老天啊我怎么摊上你这种主人!我命定的王者到底在哪里!)。他没命似的冲向走廊尽头,随便踢开一扇门闯了进去。
他进入了舞厅。舞池之大,足能容下整整二十对男女结伴共舞,地方还有空余。
他奔向舞厅另一侧的大门。这回他进入了书房,不是藏在树篱迷宫中的那间研究室,而是普通的、用来掩人耳目的书房。历代裴里拉勋爵积累的藏书量非常壮观,任何一个爱书之人都会视此地为天堂。
段非拙却无暇欣赏这里的绝景。他转身推开门,进入了餐厅。
他以为这样利用房间错乱的特性不断逃跑,就能避开白手的进攻,可他没想到餐厅的墙壁中立刻也伸出了一双白手,阻拦了他的去路。他只能回头推开门,看看这次他会被传送到哪个地方。
他回到了女主人的卧室。
别吧段非拙呻吟。
霎时间,无数双柔软的白手从地底喷涌而出,死死缠住段非拙的双腿。
藤蔓一般的白手几乎把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部覆盖了,还在继续向上爬。地面逐渐变得柔软,铺有地毯的地板变为沼泽,一眨眼的功夫,段非拙脚踝以下的部分便陷入地板之中。
石中剑!段非拙喊道。
你的身体根本动不了啊!石中剑吼道。
一双又一双白手爬上段非拙的身体,如同一层又一层蛛丝缠住他的手臂。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z就是这么被抓走的。失踪的叶芝和阿尔多半也是同样的下场。现在只剩下段非拙一个了,很快他也要去跟他们作伴。
白手爬上段非拙的脸颊。被它们碰触过的皮肤就像沾上了某种冰冷而黏腻的东西。修长的手指甚至探进他的耳朵里。那感觉就像冰水灌进了耳道一样。某种异样的声音搔刮着他的耳膜,听起来像惨叫,又像指甲抠抓木板所发出的噪声。
段非拙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声。
为什么自打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不幸与灾难就接踵而至?他真的天生与好运无缘吗?假如这就是他的宿命,那么他
他绝不能就此屈从!
给我松开!
一直以来积攒的恐惧和怒气在这一刻爆发了。
手中的风灯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犹如一千个太阳从黑夜中冉冉升起,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与寒意。
白手仿佛被光芒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地下。地面也恢复了平整和坚硬。
段非拙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知为何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血液超量供给到四肢百骸。这并非是受到惊吓的结果,更像是疾跑一公里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风灯的光芒是那么明亮纯粹,整间卧室都被照得亮如白昼。段非拙望向梳妆台,镜子中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哇哦,干得漂亮。石中剑似乎忘记它刚刚才痛骂段非拙是个白痴,你之前莫非来过这个房间?
段非拙捂着自己起伏的胸口。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心脏激越的跳动。
是啊,那镜子里还显出一个女人的鬼影。
说明幽灵生前很喜欢那个梳妆台。幽灵一般都喜欢在自己觉得舒适的地方,除非迫不得已被驱逐,或是被绑缚在某地。你再仔细瞧瞧那个梳妆台,有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可别了吧!万一再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会吓死的!
你叔叔不但能看见物品上的特殊力量,还能看见它们的主人残留在物品上的气息,甚至连主人是何种身份、之前做过什么都一清二楚。当然啦,那是他长期学习和实践的成果。我就不指望你一上来就看得那么明白了,但多少看出点儿东西,也有助于你对抗幽灵不是吗?
段非拙望着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的石中剑。
你偶尔也会说人话嘛。
他扫开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盒,腾出一个地方放置风灯。他把石中剑放在膝盖上,坐在梳妆台前,专注地凝视着镜子。
除了他自己的脸,他什么也看不见。就连他的脸也显得无比怪异,灯光自下而上地照耀,在他脸上投射了古怪的阴影,仿佛戴着一张阴森的面具,他自己见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让我看看你的主人。
段非拙心中默念。
我想知道你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使用过的你的女人,历代勋爵夫人们,让我看看她们的样子。
镜子的表面泛起阵阵涟漪。段非拙瞪大眼睛,急忙凑到镜前,仔细观察。
忽然,镜子里他的脸消失了,变成了一张苍白的女人的面孔。
那女人正在梳理披肩长发。她也很面熟,可她并非门厅肖像画大军的成员,因为她还活着段非拙认出她正是现任裴里拉勋爵的母亲,伊迪丝夫人。
镜中的她比现在至少年轻二十岁,但那股冷漠倨傲的神气却未曾被时光改变。她穿着厚重的、带毛皮镶边的裙子,身旁放着一只取暖用的火盆。她望着镜子,眼神冷漠,却又带着一丝哀戚,好像将要去参加谁的葬礼。
房门打开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银灰色小书。他和勋爵相貌肖似,段非拙推测他就是勋爵的父亲。
怎么不让女仆来给你梳头?前任勋爵问道。
他的妻子冷冷说我今天不想见别人。我可以打理自己,从前我没有贴身女仆的时候,又不是每天披头散发着生活的。
那你准备好了吗?
宅邸里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新来的那个家庭教师人很不错,我想她足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厨娘年纪大了,过两年她就要退休,不过没关系,给她帮佣的那个女孩我看很不错,你记得送她去学厨艺。此外,下一任管家的人选我也定下来了,就让郝特来吧。虽然他到我们家还没多久,但他经验丰富,我不在之后,你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前任勋爵悲伤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这是为了家族,为了领地,为了我的孩子,不是吗?勋爵夫人闭上眼睛,会很痛苦吗?
不会的。我会把你带进树林里,先给你服用一副安眠药,你什么也感觉不到。前任勋爵转向窗外,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晰眺望茂盛的橡树林,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秘术,从第一代裴里拉勋爵开始,便一直使用这个秘术了。前任勋爵拍了拍银灰色书本的封面。
它一直非常有效,不是吗?伊迪丝夫人讽刺一笑。
是啊。前任勋爵叹了口气,米德洛家族人丁一直不兴旺,但每个孩子都能健康地活到成年。明明只是偏僻乡村的小领主,却积累那么多财富。全是托了这个秘术的福。
但是也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勋爵夫人神色一黯。
我父亲将这个秘术传授给我的时候说,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献出一个人的生命,保护整个家族,整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是很值得吗?
你赞同他吗?伊迪丝夫人问。
前任勋爵不置可否。他走到窗前,按着玻璃,轻声说我只知道,我母亲的牺牲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个秘术是一种独特的降灵术。你知道五朔节的来历吧?那是祭祀森林女神狄安娜的节日。狄安娜掌管植物、丰收和生育,和她缔结婚约,就意味着能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因此每年五朔节,人们都要选出一男一女,让他们扮演森林之王和森林女神。
这个秘术的原理就是五朔节来历的逆转版。不是迎娶森林女神,而是让自己的妻子化为森林女神。这个秘术需要将一个人活埋在树下,让她的□□和灵魂在泥土中腐朽,化作树木的养料,最终和树木融为一体。当树长成,她就是树,树就是她,没有分别。她的根系四通八达,她的枝叶遮天蔽日。如果把她伐倒,以其木材建房,她就会化作房屋的一部分不,应该说房屋就是她。
她知道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她可以保护自己的子民,抵抗自己的敌人。正是依靠这种牺牲,米德洛家族获得了荣华富贵,家族的孩子不再因疾病而早夭,这片土地的人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这个秘术所赐。
勋爵夫人伊迪丝垂下握梳子的那只手。她的手在发抖,她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手腕,不愿自己的软弱被丈夫发现。
难怪历代裴里拉勋爵的妻子都英年早逝。伊迪丝夫人苦涩地说,难怪你要跟我结婚。我的父亲只是个穷困的乡绅,我却嫁给了一位有头衔的贵族,大家都夸我运气好,可实际上我的运气再糟糕不过。你选择我,只是因为我当时没的选择。你会替我父亲还清债务,给我的妹妹们准备丰厚的嫁妆,所以不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只能屈从。
伊迪丝夫人将长发挽成发髻,戴好发网,又装饰上宝石与珍珠的头饰。镜中的她美艳绝伦,光彩夺目,冷漠的神情使她不像一位贵妇人,倒像古希腊的大理石女神像。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她提起裙摆,朝房门走去。前任勋爵却仍旧伫立在窗前,出神地凝视着外面的风景,也有可能是在凝视他自己的面容。
你怎么了?夫人回头问。
你说错了,伊迪丝。勋爵低声说。
你指哪个部分?
前任勋爵垂下头,紧紧捏住银灰色书本。我不是因为你容易屈从才跟你结婚的。在林肯伯爵的舞会上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深深爱上你了。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
夫人的眼睛变得晶莹剔透。她扭过头,不让丈夫瞧见她的表情。那么第二个呢?
你也不恨我。
我当然恨你!你要杀了我,让我变成一棵树,再拿树来盖房子,我不恨你才有鬼!
那是从前。勋爵转过身,迎上妻子的目光,他的眼神充满决绝,往后,你不会再恨我了。
说完,他毅然将银灰色的书丢进火盆里。
第三十二章 黑暗的秘密
你这是干什么!伊迪丝夫人失声尖叫。
火焰熊熊燃起,迅速吞没了书本,纸张在烈火冲蜷曲、变黑,化作碎屑。
我放弃这个秘术。勋爵大声说,我不会杀你的。我不要走祖先走过的老路,我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我不当满手血腥的屠夫。
可是没有牺牲,那阿尔伯特米德洛家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勋爵凄然一笑我不会让阿尔伯特学习奥秘哲学的。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世界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都不会秘术,但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我想,他即使不依靠秘术,也能妥善管理家族的产业。如果他没这个本事,那只能说米德洛家族命该如此。
他大踏步地走上前,一把拥住流泪不止的伊迪丝夫人。
你去叫醒所有仆人,让他们带着阿尔伯特出去避难。
伊迪丝夫人惊恐而不解地看着丈夫为什么?
我要烧了这座寄附着亡灵的房子。今后我们不再需要它了。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什么秘术师,再也没有什么祭品,再也没有什么徘徊不去的亡灵只有我们。
两个相拥的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了。
镜子恢复了平静,只映出段非拙惨白而惊愕的脸。
石中剑,你听见了吗?
啊?你说啥?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吗?
原来只有他目睹了方才的一切。那是梳妆台上残留的主人的记忆。
段非拙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仍有些缓不过来。
真相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米德洛家族代代传承着一个邪恶的秘术,一个黑暗的秘密历代勋爵牺牲自己的妻子,把她们的灵魂束缚在宅邸中,迫使她们守护整个家族。因此每一代勋爵夫人都英年早逝,而她们死后一年,庄园会以翻修为名,替换上寄宿了她们灵魂的木材。
大约三十年前,前任勋爵破除了这个血腥的传统。他烧毁了父辈的秘术笔记,烧毁了这栋寄宿着历代勋爵夫人灵魂的房屋,让米德洛家族的秘术传承从此断绝。
在秘术师看来,老勋爵简直像个大傻瓜。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女人而放弃那么古老、那么强大的秘术呢?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奥秘的传承一旦断绝,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段非拙却觉得,如果他是傻瓜,那么他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傻瓜。
他提起石中剑,拎着风灯走出房间。外面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走廊。
你要去哪儿?石中剑喊道。
去救人。段非拙目不斜视,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