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结果么...当然如同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样,越是不想未来怎样,所做的努力就越会成为事情走向既定命运的推动力。
蜀中人不太熟悉李季兰,相比之下更知道女校书薛涛,而薛涛也有一个诗谶。她八岁时在父亲的考校下作‘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一句,就让父亲惊讶于她的才气之余,也和李季兰的父亲一样,产生了忧虑,觉得这句诗似乎在暗示女儿会沦落风尘。
薛涛的父亲倒是没有李季兰之父那样有行动力,但薛涛最后还是成为了官妓...可见,命运就是不管你反抗不反抗,都是会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的。
诗谶之说在读书人之间是经常说的,虽然不到迷信的程度,但拿出来开玩笑并不奇怪。唯一的问题是,孟钊是个未婚男子,而杨宜君是个未婚小娘子,在两人关系又不那么亲近的时候,这样牵涉到男女、姻缘话题的玩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杨宜君从第一次见孟钊起就觉得这个人有毛病...虽然杨宜君走到那里都有人献殷勤,但献殷勤也不是随便来的,大家都是体面人,没有不管不顾就冲上来的道理。而孟钊呢,第一次见她就‘自来熟’的过头了,缺少距离感,说话没分寸——孟钊自己没感觉,杨宜君却是快要气死了。
平常因为孟钊的身份,也因为她不会在成都常住,她都忍了。今次却是火气上来了,坏脾气管不住了,冷笑一声道:“到底是安东将军呢,博闻强记、博览群书、博古通今,连写了诗词会有应验这种事都知道...我就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应验。”
孟钊被杨宜君阴阳怪气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眼里闪过一道怒火。然而很快又压了下来,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十七娘也太多心了,我也就是随意说说罢了...只因十七娘这阕词太奇,不是闺阁女儿家的声口,都说反常必有妖,这才想到‘诗谶’之说的。”
孟钊这话像是服软,但仔细一听又等于什么都没说。杨宜君挑了挑眉,却是不留情的:“这有什么可‘奇’的?闺中女儿写写牛郎织女之思就算是‘奇’了?那天下读书的男子还常作女子声口呢,那才是反常!”
“男子怨妇诗写了那么多,不说奇,倒是觉得小女一阕《鹊桥仙》奇?”杨宜君就差在脸上写‘你好怪啊’几个字了。
杨宜君的词锋孟钊是领教了,近日不论走到哪里都只能听到好话的孟钊心中是有些恼怒的。之前算是忍住了,现在终于忍不住,一下冷了脸...他现在都有些后悔早早来接触‘杨宜君’了,简直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这样糟糕的心情下,他都有考虑要不要暗中给这个不懂礼数的小丫头一点儿教训了。然而看向杨宜君——杨宜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他,或者说,她知道也不在意。阴阳怪气过孟钊之后,杨宜君就到另一边和几个女孩子赌棋子去了。
支着下巴陪表姐们玩游戏的杨宜君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她本人对这样的小游戏并无太大兴趣,只是给表姐面子,一旁陪玩儿罢了。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显出了她骨子里的三分傲气,以及冷心冷情。
今天杨宜君穿了蓝白两色的衣裙,是很清淡的颜色,脸上也不见厚厚的粉,本来应该是清新佳人的样子的。但她不是,就像是碧波托着的芙蕖,又像是黯淡天空下的晚霞,清极反见妖。
她笑起来,或者不笑,都艳丽的要命。让孟钊想到志怪传奇里来历不明又妖冶美丽的女子,他们到来就意味着灾难即将到来,男人会因为她泥足深陷,然后毁灭——其实她们登场的时候是很可疑的,书外的人一看就会疑心。但故事里的男人却傻子一样,什么荒谬的理由都信。
书外的人觉得这是故事,编造起来自然不讲究这些。然而,真正见到那些女子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见到这样的女子,总免不了如痴如蠢,被三言两语骗了算是体面的说法。真相其实是,男人内心深处未尝不知道有问题,只是这样的女子在面前,根本不愿意去想糟糕的可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罗隐的牡丹诗里是怎么说这‘国色’的,任是无情也动人。
再看杨宜君一眼,孟钊就忽然又不生气了,脸上的冷意也维持不住了。甚至自顾自地笑了,与身边的人道:“十七娘到底是闺阁女儿家,倒是我无状了。”
旁边人能说什么,只能跟着装聋作哑,只说‘是呀是呀’。
吴家那个认得高溶的子弟也在旁迎合了几句,然而终究觉得没意思。稍后找了一个理由离开了葡萄架这边,去了樟桂树下。
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与几个认识的人坐在花毡上,与左右道:“这杨家十七娘到底是如何教养的,恁大脾气?”
旁边一人道:“其实高门大户家的娘子,脾气大的很常见...只是在外的时候知道收敛,不好传出坏名声。”
吴家子弟哼哼了一声:“说容貌可说是‘国色’,说才学可说是‘国士’,而说脾气,真是天底下最坏的脾气了!”
“坏脾气怕什么?”对面的人笑了起来:“若是杨家十七娘愿意嫁你,你会因为她这坏脾气不要?你且看看安东将军,那般殷勤小意都吃了她的钉子。看着要不喜了罢?可转过头来,多看了人两眼就不气了!”
吴家子弟被堵的无话可说,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看到在树下站着的高溶。想了想道:“赵兄,你还未结识安东将军罢?走,我引你去见见...你不知,安东将军如今也是缺少人手,前些日子还招纳了一批中原士子。若是赵兄有意留在蜀中,安东将军帐下倒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第14章 平儿伸手在浴桶……
平儿伸手在浴桶中探了探,对身后的周家女婢道:“太烫了,再打两盆凉水来。”
一边说着,绕过屏风,拉开帘幕,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杨宜君道:“娘子,水快得了。”
傍晚时分杨宜君才在外面院子里洗了头,夏日头发干的快,就是她这样厚密的头发天将将擦黑也干了七八成。此时头发摸起来还有一丝潮意,但已经不妨碍绾起来洗澡了。
晴雯在自家娘子身后,替她梳通头发,摸着缎子似的青丝,忍不住道:“娘子的头发就是放着不梳,也是根根分明的。”
这样说着,晴雯取了两支折股钗,将杨宜君的一头青丝总绾起来。虽然还有些乱,但洗澡是不妨碍了。
杨宜君对着镜子看了看,放下刚刚梳头时手中把玩的裁纸刀,站起身来:“行了,你们不必管我了,去继续收拾行李罢。明日就要回城了,许多事要做呢。”
昨日送了吴家郎君娘子回城,其实此时避暑别苑的富贵人家都到了要回城的时候。避暑别苑本就是为了避暑所用,而七月半中元节之后,即使白日里依旧日头高挂、暑气难消,夜间也渐渐生出沁骨寒意了。这样一来,避暑也就没有必要了。
今日是七月十三,之所以选在七月十四回城,则是因为中元节要过节——中元节是地官大帝解厄的日子,不过此时祭祀道教地官大帝已经不盛了,七月半最盛大的是佛家的盂兰盆节。七月半时,各家要在寺庙为已逝的先人奉献,大户人家更讲究,还要请高僧在庙中做相应法会。
打凉水的周家女婢进来了,兑好了水后听从吩咐就去收拾行李去了。平儿也去了,只有晴雯一个人留了下来服侍杨宜君沐浴。
“砰咚——喵——”忽然院墙上传来一声响动,叫杨宜君忍不住抬了一下头。但又因为猫叫,让她以为只是一只野猫:“是只野狸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飞快地撞开窗户,就地一滚。在杨宜君和晴雯还没有反应过来前,一把马刀就抵在了杨宜君的脖子上:“不准叫!”
下意识要叫的晴雯像是一下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失了声,满脸惊慌,不知所措。相比之下,成为人质的杨宜君倒是要镇定的多。她的手扶住了梳妆台,慢慢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并无惊慌之色,更多的是一种好奇。
就像是一只不识红尘的小兽,又纯又野又好奇。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歹人的脸,正是‘赵淼’,杨宜君似乎惊讶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但她没有低下头,而是依旧仰着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对方——杨宜君恃靓行凶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自己是美的,也知道怎样的自己可以更美。
房间里的灯烛不算太亮,有一盏就点在妆台铜镜旁。灯烛的光在杨宜君的脸上洒下明亮与昏暗交相辉映,而火苗还映在她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地跃动。
当她目不转睛地看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最动人的时候。一方面是为她的美丽眩晕,纯粹的来自美貌的冲击。另一方面,则是被注视的人很难相信她会长久注视一个人,就像凡人很难相信女神会爱上一个凡人一样——不过,一旦确定女神真的会爱上凡间男子的事实,就更难以自拔了。
原来,她是真的可以被打动的。
而就是这一刻,在对方怔忡的一瞬间,杨宜君拿起了刚刚随手扔在桌上的裁纸刀。刀子是象牙手柄的,柄底嵌了一块纯净的黄玉,刀鞘则是银质的,上面有精美的花纹。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凶器,反而像是一件玩物。
实际也差不多,这是杨宜君亲手设计定制的,说是用来裁纸写字,但更多被杨宜君把玩。
只不过,这把裁纸刀因为杨宜君的个人喜好,刀身本身的锋利却是一点儿不差的。用了最好的材料,请了高明的刀匠,最后磨出的刀刃仿佛一泓秋水。
杨宜君是会动刀子的小娘子,她似乎天生就喜欢这些锋利的、危险的,有杀伤力的东西。
刀子从银质刀鞘中抽出,此时‘赵淼’对杨宜君的挟制还没有解除,她只能先划向对方执刀的右手手腕。
高溶的怔忡只是一瞬间的事,小刀□□之后他就动了。而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他比她更快,也更有力量,这个时候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让对方丧命。
然而他的本意是挟持此间主人避难,现在外面有追兵,这里死了人一时没有问题,却会让他避难变得更难...到底执刀的手没有刺下去,割伤杨宜君纤细的脖颈。而是按住杨宜君肩膀的左手松开了,然后飞快地在小刀切到右手手腕前,钳住杨宜君的手用力。
‘当啷’一声,疼痛之下小刀跌落了下来。
杨宜君咬了咬嘴唇:“你...你不是孟伯父家的子侄么?你要做什么?”
见这性烈的小娘子有一丝服软的意思,高溶忽然就觉得有点儿高兴了。但他没有放松,因为他意识到眼前这个杨家小娘子与平常所见的小娘子决然不同,她不是软乎乎的米团子,而是一只野性未驯的小狸,看似温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挠你一脸!
“失礼了,实是情势所迫,说起来,在下其实也不清楚...”高溶稍微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孟钊不知道为什么派了官兵抓捕他,说他是反贼。他是被追兵逼逃到这边的,也不知道这是周家借住的避暑别苑,更不知道这是杨宜君住的院子。
说着高溶收回了马刀。
“安东将军?反贼?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脉相承啊...”杨宜君想到了进成都城之前遇到碰瓷的兵痞的事。正低头思索时,院子外远远传来了一些响动,有人来到了门外。
“赵公子去那里。”杨宜君指了指帘幕后面一角,然后又对门外道:“是平儿吗?”
平儿在门外说道:“娘子,方才管事来传话,说安东将军领着官军四处索人,言有贼人逃入了宅中。老太爷与老夫人也不好拦,只能请安东将军不叫太多官兵入宅,又让府中仆妇随行,以免冲撞了女眷。”
其实避暑别苑这边,周家的女眷除了秦氏,也就是周婉和宜君了。
“翁翁婆婆还好么?”杨宜君有些担心两位老人。
“老太爷、老夫人都是经老了事的,这不过是小事,娘子不必担心,眼下老太爷他们正招待安东将军。”
正说着呢,外边动静越来越大,平儿惊讶道:“娘子,官兵进院子了。”
然后宜君就听到平儿似乎拦住了官兵头头,防止他们进来冒犯她。那些官兵很是蛮横,但大约是过来前得了什么训诫,还能控制住脾气。没有直接冲进来,而是先搜了院中其他房间。
杨宜君这边暂时安全了,但迟早是会搜到这边的。
杨宜君与‘赵淼’对视一眼,一瞬间决定,帮他——和‘赵淼’早就认识,是父亲至交好友的子侄,有最基本的信任是一方面。另外,杨宜君十分厌恶孟钊,不信任这人的人品的同时,也乐于看他想做的事做不成,想抓的人抓不到。
思索中杨宜君看到了浴桶,一下想起了某部她非常喜欢的电影,《倩女幽魂》,心里有了底。对‘赵淼’道:“赵公子不必担心,我有办法,一会儿看我行事。”
高溶挑了挑眉,他可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外面的官兵和平儿他们吵了起来,杨宜君叫晴雯去门边如此这般说话。晴雯本来就是一个胆大的,刚刚只是见自家小娘子被歹人挟制住,一时有些失措罢了。这回情形不那么紧张了,她也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听杨宜君吩咐,就走到门边,开了一条小缝道:“小姐正在沐浴,你们谁敢进来?”
这些官兵是得过孟钊吩咐的,还真不敢过于蛮横。想了想道:“且等着!”
领头的官兵吩咐了小兵几句,然后不多时就带进来了几个仆妇。之前孟钊在避暑别苑这片抓人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里的人家不是那么好搜的。特别是一些女眷的地方,若有不方便的,强行去搜,是要大大得罪人的!
得罪一个两个的不怕,可避暑别苑这边多的是成都城中的高门,一次得罪太多是孟钊也不能承受的。
所以出发的时候就带了几个健壮仆妇,官兵不方便的时候,就由她们来。
说明了情况,杨宜君隔着屏风道:“那就让她们进来罢。”
“进来。”杨宜君指了指浴桶,高溶反应很快,立刻钻了进去。还好杨宜君喜欢大浴桶,高溶也从小练武,身体柔韧性很强,藏在水下佷容易。
紧跟着,杨宜君从一旁针线笸箩里扯出半匹轻纱,这是原本打算用来给杨宜君做衬裙的。轻纱盖在浴桶上方,很快沾上了水,变得沉重濡湿起来。而杨宜君迅速除去了外罩的衣裙,只留下一件抹胸、一件膝裤,然后也入水了。
仆妇搜到内室,只能见到杨宜君正在沐浴,露出一抹香肩,一点儿不妥当的地方都没有。
第15章 水下屏息是不能……
水下屏息是不能长久的,杨宜君的手在水下抓住了高溶的手,等到那几个仆妇没有盯着自己这里,而是去床后找人时。她轻轻拉了拉握着的手,一瞬间仿佛是福至心灵,闭气到极限的高溶上浮了一点点,露出了嘴巴以上的部分。
两人隔着沾水的轻纱面面相觑,一次呼吸的功夫,一个仆妇从床后绕了出来。杨宜君又飞快拉了一下高溶,高溶便重新沉了下去。
闭气需要忍耐不适,在长久的不适之后,感受到手上有人用力,高溶便上浮,然后就在灯烛光下看到了她。因为无法呼吸的缘故,心跳的飞快,眼前也有些发昏。然而还没等恢复过来,又得重新沉下去。
一会儿后,仆妇终于退了出去。
杨宜君跨出浴桶,首先就是躲到床后换掉湿漉漉的抹胸与膝裤,穿上晴雯送来的干爽衣物。一边穿一边轻声道:“赵公子先别出来,防着回马枪。”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杨宜君穿好衣服,从床后绕了出来。快步走到门后,听外面的动静,知道那些官兵还没走。皱了皱眉,便干脆推门而出,道:“不是都搜过了吗,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官兵们其实也是懵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们很确定要抓的人就在这家,而这家一个个院子都仔细搜查过了,杨宜君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个院子了!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人!
他们有心还想搜,但到底对着人家高门贵女没得底气,不敢随意开口。
就在这时,孟钊到了,周革跟在他身旁。孟钊见到头发表面湿着,凌乱又美艳的杨宜君,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向杨宜君致歉,道:“今日之事是在下孟浪了,十七娘莫怪!这...这也是公务在身。”
杨宜君‘哦’了一声,不冷不热道:“原来是公事,如此说来,小女若是心有不满,就是不识抬举喽?”
“也罢——如今既已经搜完了,还要做什么?”杨宜君瞥了阶下官兵及孟钊一眼:“小女在这里便说一句,若是没搜完,心里还有什么疑虑,只赶紧再搜一遍!免得过了今日依旧抓不到贼人,只说是我窝藏了!平白陷害人!”
本来孟钊是有叫人再搜一遍的意思的,但见杨宜君如此,反而有些犹豫了。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自己在杨宜君那里印象更好一些的。
这个时候,仆妇中最乖觉的一个,似乎是看出了孟钊的心思。为了给两边台阶下,连忙上前笑说:“搜过了,都搜过了,哪里还用再搜?”
说着手碰到杨宜君身上:“只小娘子身上没搜过了,只是贼人不能藏在小娘子身上罢!”
杨宜君首先想到的就是《红楼梦》里大观园抄家一节,一来是真的怒,二来也是借鉴探春的态度警告、弹压这些人。反手就扇了仆妇一耳光,‘啪’清脆一声后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脏婆子?也敢来拉扯我的衣裳?”
高溶此时就坐在浴桶中,看不到外头发生了什么。但外面的动静是清清楚楚的,他都能想象外面是怎么回事了。知道杨宜君眼下正‘威风八面’,就想到那个小娘子一定两只眼睛里有火苗在亮闪闪——她生气、发怒的时候会格外艳丽娇美。
高溶闷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