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身影坐在床上,默不作声的注视着门口。从竹帘子透进来的少量光线使得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没有发髻,衣服有领子――这是典型的归化民的模样。身材不算高大,然后胳膊和肩头隆起的肌肉都说明他是一个强壮有力的人。
忻那春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坐在床上。
“怎么,伤还没好?”
男人的口音很怪,说得是不大标准的普通话。他来自大陆,虽然能说一口官话,但是对土生土长连琼州府城都没去过的忻那春来说实在太难懂了,至于忻那春说得临高话,严格说起来连汉语都不是。
幸好他们都会说一点“新话”。虽然忻那春不是归化民并不是非得学,但是要在东门市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做生意”,说一口本地土话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这以颠覆元老院政权为目的二人就靠着元老院着力推行的普通话搭上了线,交流阴谋。
“这都要多谢你。”忻那春的话里有些气,要不是执行男人下达的命令,她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挨上这五十鞭子。
是男人要她去大堤上接头的,没想到对方根本不认自己这个“同行”,争吵间居然把警察给招来了。
要不是自己有妓女的身份,没引起警察的怀疑,对方也算手下留情,自己这会就是在髡贼的大牢里“过热堂”了!
说起来自己也算是在奈何桥边走了一圈。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到后怕。
“挨了顿鞭子就有气了?真是个妇道人家!”男人的脸看不清楚,但是语气里显然是笑了。
“敢情撅着屁股给抽的人不是你呀,说这种风凉话。”说到这里,伤口结疤的屁股上一阵奇痒,忻那春忍不住挠了挠。
“你每天不就是撅着屁股给男人用‘鞭’‘抽’吗?五十鞭算什么。”男人的话语即轻浮又鄙视,“老子当年在衙门里当差的时候,若是误了差事,上官一声令下,拉下去就是八十军棍,还不许叫喊。髡贼给你的屁股挠挠痒你就叫唤成这样,真要给他们抓进了政保局,你还不转身就把老子给卖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冷酷又残忍。
忻那春心中一颤,她这个“上司”别看平日里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在归化民中很不起眼,杀起人来却毫不含糊。她可是亲眼看见他不动声色干练利落的在海边杀了二个人,直接捆上石头丢海里去了。而把这二个人诱骗到海边的活就是她干得。
至于为什么要杀这二个人,她一点也不知道,“上司”也不许她知道,不过自此之后,她就算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上司”干了。
自从忻那春从专门收容教育匪属和类似“非国民”的“矫正院”出来之后,生活无着落,她好逸恶劳,常年游手好闲,是典型的农村的“女光棍”、“破鞋”一类的人物,虽然矫正院给她介绍了工作,但是她嫌去服装厂、纺织厂这样的工厂太累,去农场又有大太阳晒,至于去商业单位,人听说她是“匪属”,都不愿意雇她。
临高这里不许存在无业人员,像她这样的“非国民”放出来三十天内一定要有就业证明书。否则按照“浮浪人员”处理,也就是直接“收容劳动”去了。那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最后她瞧着当黄票妓女不错,不费力又能赚到钱,于是便登记注册当了“自营业”的妓女。
东门市这里人口众多,单身汉尤其多。忻那春即年轻长相又不错,而且“体态”,很快就成了“黄票”里比较热门的人物,她又没有家庭负担,日子很是过得。
但是衣食无忧的生活并不能让她忘怀心中的仇恨,特别是她最迷恋的情人――说起来在剿匪中被打死处决的几个家人她倒是没多大感想,一直拿她不当回事,有需求推倒就了干,完事提裤子走人,平日里也没个好脸色,对她动辄打骂的赵大冲倒是念念不忘,一直怀着报仇的心思。
不过怎么报仇她根本就没想过:元老院治下是个典型的“警察国家”,法网森严。她这种乡下疯惯了的“女光棍”立刻就吃了苦头――没多久就因为触犯法律挨了一顿鞭子,虽然在矫正院里挨鞭子是家常便饭,但是比起刑务所的鞭刑那就只能算是情趣了:直打得魂飞魄散,连怎么下得刑架回得旅社都不知道,趴在床上十几天才下地。
从此之后她虽然对元老院的恨意更深,但是畏惧之心也愈发强烈。所谓的报仇渐渐的只是想想而已。
直到几个月前一个偶然的接客机会,让她和“上司”相识,又被发展为“干事”。在亲眼目睹了“上司”的锦衣卫腰牌之后,她就不顾一切的跟着干了起来,似乎是被髡贼压抑的太久,反弹起来就特别猛烈,很有些飞蛾扑火义无反顾的意思。何况,这位上司在对待她的态度上和死鬼赵大冲似乎没什么两样。
不过,赵大冲只是个乡下土匪,而“上司”却是正牌子有官身的“锦衣卫”,相貌风度都不是赵大冲能比的。就是斥骂起她来,那一口官话说得也是字正腔圆,比赵大冲的土话顺耳动听多了。渐渐的原本在心中念念不忘的男人逐渐淡去,“上司”占去了她全部的身心,
“挨顿鞭子就算了,本姑娘从前也不是没受过这个苦,”忻那春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说,“可是那小子知道我的身份的,一嗓子喊出来可就万劫不复了!”
“呵呵,”男人冷笑了几声,“你脖子上长得是猪头?一点事也不会想:他自己也不干净,一嗓子喊出来他跑得掉?他既然能留锦衣卫的暗记,就算不是同行,至少也是个番子一类的人物。这么一个人潜入临高难道髡贼还会轻轻放过?”
“这是……”
“你给我干事,就得放机灵点,多用点心思。别一天到晚想着勾男人。”男人的语气中很是不屑,“出了事情,咱们一块玩完!”
“不勾男人,本姑娘吃什么?”忻那春大大咧咧,“你要精忠报国,老娘可没这个兴趣。”
“精忠报国,”男人哑然失笑,“这年头还精忠报国?老子也是不得已!”说着恨恨的用手虚劈了一下,“跑到这髡贼的地盘上,人不人,鬼不鬼的。要不是为了――”说到这里他警觉的止住了嘴,“算了,和你说也不明白。”
说着他起身从地上的一个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流通劵,随手丢在床上:
“这是给你的伤药钱。”
“这么多!”忻那春顾不上屁股上的伤痛,猛得扑过去抓在手里,牵动刚结疤的伤口,原本奇痒难耐,这下却是一阵激烈的刺痛了,忍不住叫唤了起来。
“别急,有的是。”男人冷笑着问道,“那个苟掌柜你还和他有来往么?”
“有啊,不过他老婆醋意很大,得空才行……”忻那春抓到了那一叠票子,粗粗一点也有三百多流通券,立刻心情大好。
“谁问你这个了,他现在还私下兑换金银么?”
“当然兑,这是他的财源。不然光靠那家小铺子还有髡贼给得几个小钱--他在河原街迷上了个姑娘,花了不少钱了――怎么顶得住?”
“安全吗?”
“没问题,髡贼很信任他。他自己也小心,都是熟人介绍才能换,”
“这个人怎么样,靠得住么?”
“没骨头的软蛋罢了。”忻那春一笑,“可是他现在对髡贼很有怨言。”
“哦?为什么。”
“苟掌柜是本地最早投髡的。他以前是苟家庄的厨子,髡贼上岸没多久就攻打苟家庄,打下来之后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水的。结果这几年下来,当初第一批投髡都混得不错,连被俘的苟家庄家丁现在在髡贼军队里当军官的都不少了,他倒好,就守着一个小饭铺混日子,靠着给髡贼当耳目拿点补贴,换你你能高兴?”
“怪不得。”男人点头道,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桑皮纸包丢在床上,“这包银子你拿去兑成流通券。下次见面的时候交给我。换得时候不妨多给他一点甜头。”
现在整个海南岛都是禁止金银作为货币流通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民间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了,因而私下兑换金银的黑市也就应运而生了。虽然在国家警察的打击下,这种黑市的规模很小,但是金银兑换商依然暗中存在。
“上司”在临高的活动是需要大笔经费的:在大明可找不到流通券。广州、雷州等地虽然可以兑换到一些,但是数量很少。只能设法输入白银再兑换。这也是为什么男人要发展忻那春的原因。本地的黄票妓女活动自由,又能和社会各个阶层有联系,是非常好用的跑腿联系工具。
“为什么要给他好处?”忻那春一怔,“你要拉他入伙?”她叫了出来,“这万万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