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不知道黎儿去了哪里开天下太平,奠万世基业,但黎儿却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他此时就站在魏郡邺城的城门口。
冀州魏郡,自汉高祖置郡,辖十八县。至光武帝,更为十五县,至今沿用。郡治邺城,南北宽而东西狭,方圆七八平方公里。分东南西北四门,城墙采用墙砖堆砌,古朴雄壮。街道均由青石铺就,宽约五六米不等。
时已至东汉光和六年十月初十,日头渐渐西斜,暖色的阳光透过远处山林照在斑驳的城墙上,魏郡古城沐浴着一股肃穆气息。治所邺城的东门此时仍未关闭,进出城门的行人依然络绎不绝。
黎儿,哦不,魏郡贼曹掾王黎骑在大马上站在城门口,他的身后是数十名魏郡贼曹掾的骑士,他的身前则是邺城城门和城门小校张甲。
王黎轻勒缰绳,淡淡的扫了城门小校一眼:“张甲,你竟敢阻拦本曹,看样子胆子练出来了?”
“大人,不是卑职要拦您入城,实在是昨夜金曹掾贾安在家被刺身亡,郡守大人久等你未归,想着您要从此入城,特命卑职将此书信转交于您,还请您务必尽快赶至贾府!”
看着眼前这个一袭白色曲裾,嘴角上挂着浅笑的公子哥,张甲脸上冷汗直冒,口中的‘您’一个接着一个,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至王黎眼前。
王黎接过信笺,匆匆一阅,拔转马头喝道:“钱乙、孙才等人随我前往贾府,其余人等回衙做事!”
“诺!”
众骑士在马上齐齐抱拳一呼,哗啦一声已分作两队,一队直奔城中,一队则随着王黎向城门外的官道疾驰。
人如虎,马如龙。
跟随王黎的虽然只有数名骑士,但看那气势却仿佛百十骑奔跑在原野中。
黑色铁盔,暗红襦服,众人胸前和背后系连着两块黑色盔甲,腿上穿着一双深色长靴,一条暗红色的披风随风起舞,胯下战马风驰电掣,四蹄飞奔,宛如百十里外那白马津激荡起的滔滔洪流,直把飞溅的灰尘远远抛诸马后。
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张甲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得身旁一名新兵问道,“大人,您是本郡副都尉,那王参军也只是一介贼曹掾,与您身份相当,您为何惧怕至此?”
张甲顿时勃然大怒:“你懂个屁!青龙肆虐,饿虎逞凶。银狐一出,谁与争锋?这白衣银狐王德玉岂是那么好惹的?”
一名老兵见张甲艴然不悦,急忙将那新兵拉至身前呵斥道:“王大锤,你特么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不要因为你的一时口快,给校尉惹上一身的麻烦!”
“老哥,小弟初来乍到,还不太懂,还请老哥多多指点!”王大锤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昨夜留下来的牛肉干,悄悄塞到老兵手中。
老兵满意的拍了拍王大锤,一把将牛肉干丢进嘴里嚼了两口,解释道:“青龙肆虐,饿虎逞凶,说的是我邺城的两名凶人。一乃城南破落子弟,另一人则是城外伏虎岗贼寇首领。二人俱是心狠手辣之辈,手下也不知有多少冤魂。
当初那青龙在城中为非作歹连杀数人,本郡捕役都不敢上前,王参军那时刚至邺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剑便取了青龙的性命。而饿虎则因当街强抢民女,又正逢王参军路过,同样也只出了一剑,饿虎也就变成了一只死虎。”
这么厉害?
王大锤吐了吐舌头,看着残阳中渐行渐远的那道背影,心中生出一丝艳羡。
……
顺着官道往东十余里,道路左侧坐落着一座庄园。
庄园占地百十亩,园内林木森森,假山耸峙,小桥流水,亭阁蜿蜒,大门前竖立着两尊石狮,门楣正中横挂一匾额,匾额古朴厚重,上书两个大字“贾府”。
贾府主人乃本郡金曹掾参军贾安,平素宾客繁多,可谓往来无寒士,门下皆缙绅。只是今日晌午后,庄园大门已全然紧闭,府邸周围散落着十数衙役。
一行九骑之官道上纵马飞驰,径直来到贾府大门前。王黎微微颔了颔首,便有一名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朝众衙役一亮,铜牌上赫然写着:‘汉冀州-魏郡贼曹’。
守门的衙役本是邺城贼曹捕役,见来人竟是郡中赫赫有名的贼曹掾,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传说中的大波斯,急忙恭恭敬敬的让出门来:“王参军,里边请!”
王参军当然就是王黎王德玉①,呃,也就是黎儿。本郡贼曹掾,辽东人士。出身不久父亲便失踪,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因难堪辽东异族年年入侵,几年前随母投靠亲戚,迁至魏郡。
“带我们去命案现场!”王黎点了点头,朝众人挥了挥手,率先跳下马来,朝门内走去。
园中道路蜿蜒曲折,穿过重重长廊小桥,很快就来到一处精致的小院内,捕役低声说道:“王参军,这里是贾参军的书房,贾参军的遗体就在里面,我们接到报案后,就封锁了现场,房中一物一件仍保持原样。”
书房并不大,反而显得很小巧。王黎推门进去,一眼便瞧见贾安危坐小枰,斜靠于书桌之上,一手压着几页‘蔡侯纸’,一手紧握一杆白狼豪毛笔,双目紧闭,面色如常,唇上挂着一缕淡淡的涎液。
纸上短短几行字迹,遗憾的是,字迹上一团团乌墨,斑斑点点看不清晰,看样子是贾安应是在书写着什么,可惜还没来得及完成便已中毒而亡。
书桌上摆放着一口瓷盅,瓷盅里清汤如玉,汤中漂浮着几片当归和鸡块。
身后是一排书架,架上摆放了一些木简和书籍,摆放杂乱却并无半点灰尘,看来贾安倒是极其爱惜,定是常常打扫。两侧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既有当朝名士的手书,也有贾安自己的笔墨。
书桌右侧摆放着一盏铜灯,只是铜灯早已熄灭。书房也就十多个平方,并无其他杂物,如果不是贾安死在这里的话,一切倒显得井然有序。
贾安与王黎平素虽交往不多,却也一起吃过几次酒,毕竟一人执掌贼曹事,一人执掌金曹事,同为魏郡郡守臂膀,又怎可能没有交往呢。
王黎叹了一口气,霍然转过身来,腰按长剑,扫了众人一眼:“本曹乃一郡贼曹掾,职责便是平我一郡盗贼事。掠我邺城子民者,是为贼。杀我邺城子民者,是为盗!
本曹不管他们是人是鬼,只要敢在我邺城管辖之地兴风作浪,杀我子民,就是盗贼。凡为盗贼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诺!”孙才、周康、唐庆、朱彤以及马成和赵五、刘七一众亲卫腰跨钢刀,齐整整的站在身前,双手抱拳应了一声四散开去,只余下王黎和钱乙在书房中。
王黎也不说话,只是背负着双手在书房中走来走去。
直到更漏指向了申时三刻,孙才重新推开书房,第一个走到王黎面前:“禀大人,昨夜贾金曹是和贾老爷子以及贾何氏他们一起用的晚饭,属下已经问过,所有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或者不适。
另外,根据贾老爷子和贾何氏、贾金曹贴身婢女小荷以及其他仆役、护院和丫鬟的供词,贾金曹平素为人宽和,未与他人结过怨仇。与其往来的不是远近闻名的士子,便是我魏郡的袍泽。”
王黎点了点头,目光扫向其身后唐庆和朱彤二人。
二人急忙走上前来,禀道:“大人,适才卑职二人和少夫人、小荷一起重新将贾金曹的书房梳理了一遍。按照少夫人和小荷姑娘所讲,贾金曹的书房中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缺失!”
王黎颔了颔首,赵五和刘七亦匆匆赶来:“大人,卑职已将贾府一干人等全部集中到大堂,待大人问话!另外,周康兄弟在书房外的花园草丛中发现半截男人脚印,应是昨夜留下的!”
半截男子脚印?
王黎扫了扫书房,见油灯前和贾安的身后同样有半个浅浅的脚印,蹲下来刮了刮地上的泥土,心中微微一动,目前暂时还没有其他的线索,看来只有这半截脚印或许才是破案的关键了!
王黎还未起身,便见书桌后贾安身旁的钱乙亦满面春风的走了过来:“大人,卑职这里有新的发现!”
王黎抬起头来:“什么发现?”
钱乙抱了抱拳,禀道:“小荷姑娘熬制的当归乌鸡汤中含有少量的黄精和首乌藤。”
王黎双眼一凝:“你的意思是说小荷有重大嫌疑?”
钱乙摇了摇头:“不!黄精和首乌藤都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卑职的意思是说或者正是这碗当归乌鸡汤中黄精和首乌藤让贾金曹陷入了昏睡,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王黎眉角一挑:“本曹明白了,是有人趁贾金曹昏睡之际时下的杀手,你可是还另有发现?”
“大人,正是如此!”钱乙目光炯炯的看着王黎,“卑职在贾金曹身上发现了少许的七张机!”
“七张机?”王黎诧异的看着钱乙。
钱乙重重的点了点头:“正是。卑职昔年行走江湖的时候,曾在徐州遇见一异人,与之聊起天下奇毒,竟夜不能寐。天下十大奇毒,七张机仅居子午断魂香之下,但凡身中此毒者,当场命绝,而肤色却如同常人,最是不可察觉。”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伊。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这里的七张机,当然不是宋朝无名氏所著的《九张机》中的那个七张机,此时离宋朝都还早了八百余年呢。
七张机是一种毒药,乃是用曼陀沙华、文殊兰、麦仙翁、相思豆及飞燕草等七种植物提炼而成。效果却与《九张机》所著仿佛,春蚕吐丝而命殒,布裁两般而衣毁。
身中七张机,命不保朝夕。
“是在哪里发现的七张机?”王黎走向伏在书桌上的贾安。
“耳背!”
“耳背?”
“正是!”钱乙抱了抱拳:“卑职搜遍贾金曹全身,并未发现有明显的伤痕,只有耳背后有一针眼大小的血丝,而血丝中的毒素正是七张机!”
王黎霍然掀开贾安的耳背,只见贾安的耳背上有一处殷红色的外伤,针眼大小,血丝凝结,宛如一颗红色的相思豆嵌在贾安耳背之上。
注释:
①,《战国策•秦策三》: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又《礼记》:君子比德如玉。是故,王黎字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