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上位者的一个好处是,脏活、苦活都有人去办,黄荣、乞大力两人,依据他俩的性格和能力,莘迩知人善任,总能把合适的任务交给他俩,如今用他两人,是越用越得心应手了。
不说黄荣去“说服”麴爽,却说那乞大力,领了莘迩的命令,便出莘公府,去到四时宫外的狱中。乞大力之前做过校事曹的校事,专搞特务的勾当,凡其抓捕的罪犯,他没少往这座狱中送,狱内的狱卒都认识他,闻他来到,忙不迭的俱皆涌出行礼,当头的狱吏做出惊喜之状,说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乞公大驾光临,真叫小狱蓬荜生辉。”
这狱吏与乞大力相近,也是个仅略读过些书的,“蓬荜生辉”云云,用在此处,前头加上“小狱”两字,实是叫人啼笑皆非。乞大力却很受用,大模大样地说道:“你们起来吧。我今天来,是遵莘公之令,来见一见宋羡的。你前头带路,引我去瞧瞧他。”
乞大力现下出门,或许是为了显身份,亦可能是因为干校事的时候,得罪的人太多,上至贪贿的士族官吏,下到横行乡里的谷阴轻侠,只经他亲手拿下的就不下十余之数,却那士族官吏也就罢了,唯那几个谷阴轻侠,无不是谷阴五城中响当当的“大侠”,手下各有为虎作伥的恶少年不少,故害怕被不要命的报复,却是从不单身独行,来时,带了七八个随从,多半是他部中的健硕胡人,亦有两个伶俐的唐人小奴,中有一人,獐头鼠目,形容憔悴,少了一只耳朵,可不就是也做过校事,曾被乞大力视为最强劲政敌,后因接受宋方贿赂,最终虽未被“念旧”的莘迩治罪,然亦不免从此被莘迩疏远,失了权势的秃连樊。
猪野泽胡牧的众人里边,而今得到莘迩重用的,只有兰宝掌、乞大力两人,兰宝掌是个耿直的性子,看不起秃连樊这样的人,秃连樊巴结不上,於是,他失权以后,尽管知道了告密他收受宋方贿赂的就是乞大力,可为了生计,——谷阴物价贵,居之大不易,而在“繁华便利”的谷阴住久了,秃连樊也不想再回猪野泽那地儿放羊去,遂还是不得不委曲求全,主动低头,几乎是倾家荡产,给乞大力送了四五次的重礼,这才被乞大力“大度”地把他收做了属下。
乞大力这时,顾首随从们,点了下秃连樊的名字,说道:“老秃,你们在此处等我。”
秃连樊拿出媚笑,点头哈腰,说道:“是,是。”
乞大力的视线在秃连樊的独耳上定了一定,猪野泽畔的胡牧是匈奴遗种,发型乃髡头小辫,光秃秃的头顶,一只耳朵极是显眼,他说道:“老秃,我不是交代你,跟我的时候,戴个浑脱帽,以稍遮遮你缺耳的丑。你怎不听话,还是秃个脑袋?你自己看看你这模样,像什么话!”
夏末时节,陇地酷热,穿着单薄的褶袴,太阳底下略走几步路就汗如雨下,要再戴个帽子?这若走在街上,只怕比一只耳朵,更加引人注意。
秃连樊人在屋檐下,不敢解释,应道:“是,是,小人明天一定带上浑脱帽。”
乞大力丢下秃连樊等随从,跟着那狱吏,迈着鸭子步,挺着大肚子,大摇大摆地过了院子,入了院子西边的那排牢狱。
此狱共有两排牢狱,一在西,一在南,北边是狱门,东边是狱吏、狱卒办公、休息的地方。两排牢狱又各有门,进入门中,是个过道,过道一侧为墙,另一侧一字排开,都是十间牢房。
牢狱光线阴暗,墙上隔一段距离,插个火把,但点燃的只有二三,取光的作用不大,才进狱门,微弱火光下,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忽地从乞大力脚下窜过,吓了他一跳,身子往后一顿,说道:“什么东西?”
那狱吏笑道:“乞君,你以往朝小狱送犯人时,这东西可没少见,怎么,才几天没来,就忘了么?哎呀,当真贵人多忘事也。”
乞大力定睛一看,那个大东西,原来是一只尺余长的老鼠,但见它沿着右手边的墙根,一溜烟地往牢狱深处去了。乞大力摸了摸颔下的胡须,说道:“你们这么座狱,还真是个风水宝地,老鼠都能长这么大!他娘的,老子当年在猪野泽那荒僻之地,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是啊,这老鼠长得太大,小狱里倒也养了几只猫,却是全然不管用。”
说着话,两人往前走。
左手边的牢房内都有犯人,乞大力瞅见了个熟人,是他抓进来的,原是谷阴中城的一个粟特商人,大概是在行商关中时,被蒲秦收买了,居然做起了蒲秦的细作,后被定西察觉,乞大力乃奉命把他拿下,送到了这里。乞大力便在这粟特细作的牢前停了一停,正看见两只大老鼠,趴在奄奄一息的这人腿边,在啃他的皮肉,其之一条腿上已然露出白骨。
乞大力来此狱的次数尽管很多,但大多是把犯人带到就走了,基本没用过多停,眼前此状,却是头回初见,他惊讶说道:“难怪你狱中老鼠那么大,是吃人肉长大的!”
那狱吏对此司空见惯,笑道:“可不是么?”
乞大力摇头叹道:“此虽人犯,也是人啊,更别说他还活着,怎能任由老鼠啃食,这也太惨了吧?”与那狱吏说道,“我随从中一只耳朵的那个,你适才看见了吧?是我新收的奴仆。此胡无有它长,最擅捕鼠,我今儿就把他留下,叫他帮你把你狱中的老鼠抓一抓。”
那狱吏说道:“那人小人认得,记得他以前也是校事曹的校事,不意今为乞君奴仆!也是,给乞君做个奴仆,小人说句心里话,实是比做校事还要风光!”奉承乞大力,说道,“乞君贵人,犹怜悯贱犯,委实仁厚,此乃狱中牢犯之福。”
这几句话说的乞大力十分愉悦,他说道:“爱民仁人,这是莘公经常教我的!我老乞虽是个愚钝的胡人,莘公的话,却是从来都牢记不忘的。”
那狱吏说道:“是,莘公的仁义,满谷阴城、不,满定西的士民谁人不知?谁不传颂?”
牢内空气污浊,使人欲呕,且刺眼睛,乞大力不耐在此久待,说道:“宋羡在那个牢?”
“前边就是。”
过了两个牢房,那狱吏止住步,指着走到的这间牢房,说道:“这就是宋羡的牢了。”
与那粟特细作所在的牢房不同,这座牢房,明显是经过打扫、收拾的,不仅地上干净,给犯人休息的也不是杂草堆,是个简单的卧榻,榻边还有个案几,案几上放着木碗等物。环境不同,牢内人的待遇也不同,乞大力一眼看见,那卧榻上,拥拥挤挤的,卧、坐着三个人!最底下的是个仰卧的肥婢,其上趴着个男子,男子的脑袋,此刻置於另一个坐着的肥婢怀中。
乞大力心道:“明公问我,那两个肥婢可有给宋羡送去,‘那两个肥婢’,必就是此两婢了。”吧唧了两下嘴,啧啧说道,“这小日子过得,哪像在狱中,老子都眼热了!”又道,“大热的天,不怕热么?”牢中虽比外头阴冷,到底是夏季,也还是较热的。
那狱吏笑道:“自这两个婢女送到,宋羡就一直是在这般了。”
乞大力“哦”了声,令道,“把他叫起来!”
狱吏开牢门上的锁,进到里边,叫坐着的那个肥婢起开,拽住宋羡的发髻,把他拉起。乞大力也进了牢内,发现宋羡的口中塞着一段木头,木头两边有绳,绕过其头,束於脑后。
乞大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狱吏答道:“刑部司的命令,叫填住他的嘴,不许解开。”
乞大力马上自以为料到了缘故,想道:“这定是不叫他在牢内再胡言乱语,造明公的谣。”
只是宋羡口中塞着木头,又怎么完成莘迩吩咐下的问话?不觉犯难。
他却也机灵,很快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说道:“你取纸笔来,我有话问他。”
不多时,狱吏拿了纸笔过来,顺道还拿了个燃着烛的烛台,放在了案几上。
乞大力帮宋羡把纸铺在案上,研了墨,将笔塞入他手,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叉腰问道:“莘公令我来问你,你明晚想吃什么?”
宋羡入狱尽管不到一天,但入狱当时,狱卒依姬楚的指示,先打了他一顿,嘴里塞着东西,又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精神状态很不好,比之在刑部司堂上大叫大嚷的那副样子,可谓萎靡不振。听了乞大力的话,宋羡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了莘迩叫乞大力来问他这话的缘故,知道死期不远,或者就在明天了,生死之际,萎靡顿为之一去,他盘坐下头的肥婢肚上,扔掉笔,抬起眼皮,不失傲慢地把脸扭向了一旁,既不看乞大力,也不理会他。
乞大力吩咐那狱吏:“把你狱中的大老鼠抓几只,放进来。”
宋羡毫无反应。
乞大力眼珠一转,又说道:“把这两个婢女带走。”
宋羡闻言转回头来,怒视乞大力。
乞大力笑眯眯的,拾起毛笔,重塞入他手中,点了下案上的纸,说道:“写吧。”
枕肥婢而把玩之,此是宋羡人生最大的乐趣,乞大力的这个威胁,算是正中他的软肋。
宋羡恨恨提笔,借烛光,於纸上写了一行话。
等他写完,乞大力拿起纸,他而下也认唐字了,半是怀着向那狱吏炫耀的目的,辨认着读道:“‘以此二婢殉我,别无它愿’。”愕然地顾视宋羡和那两个肥婢,那两肥婢听到了乞大力读的内容,俱花容失色,惊吓不已,一个且哭了起来,宋羡则依旧昂脸向上,骄傲的姿态。
人殉此俗,唐人早禁,但偶尔还有,胡人中此俗则至今仍多,故乞大力倒不愕然宋羡的这个要求,愕然的是他没有回答明天想吃什么这个问题,晃了晃纸,蹙起眉毛,说道:“莘公问的是,你明晚想吃什么,你写这么行字,算什么东西?”再瞥了那两肥婢眼,讥笑似的说道,“再则说了,这么热的天,你躺一个,脑袋填一个,也不怕生痱子么?死了还要她俩殉葬?”
宋羡索纸,又写了一行字。
乞大力读之,写的是:“‘我心清凉,死犹如归,何忧生痱’?”后边尚有几个字,写的是“独恨不能诛莘阿瓜,为兄报仇,以正朝纲!”这几个字,乞大力只当未见,忽略不念。
后边的怨恨之言不提,“我心清凉”十二字若被谷阴的名士看到,少不得,要赞一句宋羡不愧是阀族秀士,年纪轻轻,然已深得自然之趣,并慷慨赴死,风流士也,可惜乞大力与那狱吏都是俗人,却是浑然不解其意。乞大力顾那狱吏,说道:“他这是吓傻了么?”
那狱吏说道:“想来是吧。”
乞大力便就不再追问宋羡,将那纸叠好,仔细地收入怀中,亦不管宋羡那两个肥婢投来的哀戚恐惧之眼神,掉头出了牢房。那狱吏拿走了烛台,宋羡牢内重回幽冥。乞大力径至牢狱门外,迎着外头明亮的阳光,长吸了一口空气,只在狱中短暂的这么会儿,他却有种再世为人之感。却是果把秃连樊留了下来,令他帮狱中捕鼠,乞大力还莘公府交差。
时已薄暮,莘公府外、府中还是人来人往。
乞大力求见入到堂中。
堂上,羊髦、唐艾不知何时来的,见莘迩传了乞大力进来,停下话头,都把视线看向了他。
乞大力恭恭敬敬地拜倒行礼,先给莘迩行礼,又给羊髦、唐艾行礼。
礼毕,他爬将起来,禀报了入狱见宋羡的经过,把纸从怀中取出,呈与莘迩。
听完了乞大力的禀报,莘迩捻纸,看了下宋羡写的那两行话,示意乞大力把之拿给唐艾、羊髦看看,面露怒容,说道:“宋羡求殉其两婢,卿二人以为何如?”
羊髦说道:“人殉之制,久已明禁。宋羡造谣明公在先,今求两婢殉其在后,此人枉为宋氏子弟,素获议者‘秀士’之誉,非只挟私怨,诋毁明公,以私坏公,而且残虐。明公,他的此求断然不可允之!”
唐艾没做什么评论,只在看后,赞了句“我心清凉”数语小有雅趣,就把纸还给了莘迩。
莘迩厌恶地将纸揉弃,看也不想再看一眼,说道:“士流视百姓、奴婢为‘非类’,而百姓、奴婢又哪个不是父母生养的,亦人耶?宋羡‘我心’虽雅,此求实丧心病狂,确不可允。”命令乞大力,说道,“他既不答我问,也就算了,你下去吧。”
除非造反谋逆之类罪大恶极的犯人,就算已经定下罪名,待要处斩的罪犯,也不是说杀就杀得,秋季主刑,通常会是到秋天再行刑,宋羡“口出妄言”,显是没法留他活到秋天了,只能循处决其兄宋方的例子,也给他个特别的加急用刑,莘迩已然决定,明天就上奏请诛宋羡。
乞大力知羊髦、唐艾应是正在与莘迩商量什么重要的公务,当下应诺退出。
待他出堂走远,莘迩三人把准备杀掉宋羡这件小事,丢到一边,继续讨论他们刚才在说的。
三人刚在在说的,是羊髦、唐艾一起向莘迩提出的一个建议。
便是,羊髦、唐艾建议莘迩,遣使去见桓蒙,再度向他提出趁秦、魏交战的机会,两下联手,分击关中、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