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拓跋倍斤的恼怒和威胁,秃发勃野与杨贺之俱神色从容。
秃发勃野笑道:“大率,这只是礼物之一,还有另一件大礼。”
“什么大礼?”
秃发勃野却不说了,拿目示意,往那几个胡坐上看了看。
孙冕请得了拓跋倍斤的默许,吩咐殿内的奴婢把这几个胡坐中的两个放到了左边位次的上首。秃发勃野、杨贺之到座前坐下,呼衍磐尼等没有落座,站到了他两人的身后。
拓跋倍斤说道:“现在可以说,是什么大礼了吧?”
秃发勃野从怀中掏出一叠厚纸,呈与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问道:“这是什么?”
“此并州、幽州之地图也。”
拓跋倍斤闻言,大失所望,不屑地说道:“并、幽与我代北接壤,这两州的地图还用你献给我么?”
秃发勃野说道:“大率何妨打开一观?莘公赠给大率的此图,与寻常的郡县地图乃是不同的。”
座位挨着秃发勃野的乌桓人刘谦起身接住地图,躬身上去,捧给了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坐回胡坐,展开地图观看,一眼看去,果见此图与常见的地图颇有不同。
这图是用黑、红、田青等诸色绘制而成,图中不仅依照大致的比例尺距离,画上了并幽两州的郡县,且在位处要地的县邑下边,写有当地守将的姓名,如“晋阳守将李基”、“平舒城大贺葛醇”、“无终城大闻支”等,并把两州内大的河流、山峦也都尽绘入内,河流用的是较浅的田青色,山峦采用的是“山”字形的简略绘法,除此之外,在图中各处,还用黑、红双线勾框,突出显示了十余支军队的驻地和番号,如“库利毒军四支”、“慕容承虏军两支”等等。
此图却是一副驻军图,把并州、幽州目前所有的秦魏两国的驻军,连带两州中的山川、官道,乃至些重要的小路等情况都尽绘无遗。
秃发勃野说道:“此图是我定西耗用了巨大的人力,通过对幽、并两州当前状况的仔细探查而绘制出来的。这幅地图,就是莘公送给大率的大礼!大率有此图在手,并幽两州如观掌纹!”
拓跋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处於一个较为落后的状态,比与入主中原数十年、唐化较早的慕容氏尚且不如之,况乎定西?虽是比还普遍存在用羊屎蛋的多少来计算兵马数目此现象的柔然,拓跋部可算开化先进的了,但若与定西相比,它在各方面上实都拍着马也赶不上。
别的不说,眼前这幅详实可靠的驻军图,拓跋部就绘制不出来。
——却说拓跋部不是得了唐人的才士孙冕么?孙冕难道不会绘制地图么?他还真不会。孙冕之所长,在经史,在文才,在阴阳谶纬,换言之,於制度建设、战略全局、谶纬卜卦上,他是一把好手,但制作地图这种较为专业、技术含量颇高的东西,他没有学过,是不会的。
拓跋倍斤到底是代北雄主,发觉了这幅地图与寻常地图的不同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这幅地图将会大大有利於他对并幽两州的攻侵计划,
莘迩、羊髦、杨贺之等都猜对了,值此秦魏大战、百年难遇的良机,已然一统代北的拓跋倍斤确乎是蠢蠢欲动,起了南下幽州、并州,吞占并、幽部分领土的心思,——他甚至已经把代北的两大名将贺兰延年、纥骨万都已经一个调派去了代北东部与幽州接壤的地区,一个调派去了代北北部与并州接壤的地区,正在窥伺局势,做出兵的准备。他前几天不见秃发勃野,也正是在与孙冕等商议,在他有意进兵幽、并的这个背景下,该怎么处理与定西的关系。
拓跋倍斤眼睛看着地图,脑中回想起孙冕於前天提出的建议。
孙冕私下里对他进言说:“朔方郡的河北草场,水草虽然丰美,然地不足并、幽一县,民更寥寥无几,与其因此与定西交战不断,不如暂舍弃之;可再与定西约成盟好,以使大率能够从而后顾无忧,全力图幽、并之地。候幽、并为大率有,莫说区区河北草场,朔方与陇州隔千里漠海,此定西之飞地也,邻我代北而远定西,便是朔方全郡,大率又何难取之?”
拓跋倍斤当时回复孙冕,说道:“话虽如此,但先生,定西既已许我河北草场之地,今其却又毁约,我心实在不甘!我若就这么把此节放下,先生,不仅代北的诸部会嘲笑於我,说我被定西欺骗,并且定西唐儿,说不得,也会由此而小看於我!这口气,我不能就这么咽下!”
孙冕於是说道:“大率若委实不甘,在下有一策献上。”
拓跋倍斤问他,说道:“何策?”
“赵宴荔幼子赵孤塗,在我代北日久矣,他当初来我代北,是做赵宴荔的质子的,如今宴荔已死,朔方亦归了定西,赵孤塗实是没有必要继续待在我代北了。大率何不把他遣还朔方?”
“遣还朔方?”
“不管怎么说,赵孤塗是我代北的外孙,而且还是赵宴荔生前最爱的儿子,遣还他时,总不能让他孤身上路,冷冷落落的,太不好看,大率可送些部民与之,陪他一起回去朔方。”
拓跋倍斤立刻明白了孙冕的意思,说道:“先生是建议我,用赵孤塗来挑起朔方的内乱?”
孙冕笑而不语。
赵孤塗是赵宴荔生前最爱的儿子,他的这个身份,再加上拓跋部暗中的支持,如果把他放回朔方后,可以想见,他一定是能够得到铁弗匈奴部、及朔方土著各胡部的不少人心的,而反观现在朔方,协助张韶守境的赵染干,尽管是赵宴荔现存诸嫡子中年岁最大的一个,勇武之名也最响,但性格轻率鲁莽,为了能够继承铁弗大率之职,与其弟赵兴已是不和,那么在赵孤塗回到朔方、得到部分朔方胡部的拥护后,他与赵孤塗必定就会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朔方即使有张韶坐镇,形势亦将会大有利於代北。
拓跋倍斤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说得不错!我当然得送他些部民,不能让他一人还朔方。我送他牧户千落,先生以为少否?”
一落即一家,一家住一帐,所以称一落,平均下来,一帐五口,千帐就是五千胡牧,一帐出一兵,就是千骑。赵染干而今手下直辖的铁弗匈奴部民也不过才数千帐,拥骑不到三千罢了。
孙冕说道:“大率,太多了,五百帐足矣。”
“五百帐么?”
“朔方河北西安阳等县的草场上,被大率徙至的各部胡落现已有数千,并有叱罗地干部八百骑,赵孤塗回到朔方后,一旦朔方有事,我河北之骑、民随时可以响应。五百帐已足够了。”
叱罗地干是拓跋部的一员猛将,出自乌桓叱罗部,贺兰延年於月前被拓跋倍斤调去了代北的东部地区后,叱罗地干接管了代北在朔方河北地区的防务事宜。
回想至此,拓跋倍斤放下地图,装作不重视的样子,把之扔与了刘谦,看向秃发勃野,沉吟了会儿,开口说道:“莘公的这份礼,本王收下了。唯是勃野,你们适才说,你们这次来我代北,是遵你定西大王令旨,是为襄助我而来的,勃野,咱们鲜卑男子,讲话不拐弯抹角,你今次又来我代北,恐怕不单只是为‘襄助我’,更多的是,是为了能使你定西全力守御秦州,故欲和我再订一份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约吧?”
入殿到现在,你来我往,交锋数合,总算是说到了正题。
秃发勃野痛快承认,说道:“大率所言,正勃野等今来之意。大率,这份盟约,大率如愿与我定西签下,我定西固可就此全力备战秦州,大率亦可就此全力用兵幽、并了,此是为一举两得,用莘公的话讲,这叫做‘双赢’。敢问大率意下何如?”
“新约签不签的先不说。本王想问问,莘公许给我的河北草场,你们何时给我?”
秃发勃野直言说道:“河北草场为何不给大率,大率心里没数么?”
拓跋倍斤不理勃野的这句反问,自管自地往下说道:“勃野,上次也是你,代表定西来的我代北,咱两边订立盟约的时候,约中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本王助你定西攻下朔方郡,朔方河南的县邑归你定西,河北的草场则归本王!现下西安阳以西的河北草场,你们却攥着不放,还往那里迁徙了数千户的陇州唐儿,我听说你们还在那里设了个什么‘郎将府’?
“……勃野,本王尝闻孙先生说,唐人有句话: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你定西不守信诺,算不算‘不知其可’?叫本王以后还怎么相信你们?你怎么有脸,再来盛乐与本王订立新约?”
秃发勃野坐於胡坐之上,双腿垂地,手按膝上,轩昂地说道:“草原上有句谚语:‘孔雀看自己的花翎,英雄看自己的行迹’。大率,到底是谁毁约在先,大率想必是心知肚明的。大率何时把西安阳等县还给我定西,我定西何时就把西安阳以西的草场送给大率。”
拓跋倍斤眼中露出凶残的光芒,寒森森地说道:“你定西如不把那片草场给我,也不要紧,本王今日令下,叱罗地干明天就能率我西安阳的铁骑五千席卷而西,本王、自取之!”
一声大笑传到倍斤的耳中,看去,是杨贺之。
“你笑什么?”
杨贺之文弱之中,透洒英豪之气,说道:“不瞒大率,大率帐下虽号称控弦十万,勇将如云,而我定西所重者,仅贺兰大人一人耳。大率如遣叱罗西犯我土,恐已得之东草场也将失矣!”
坐中的诸代北重臣中,一人蔑笑说道:“唐儿非只不守信诺,还好大言!怯弱无用,亦敢威胁我王么?”
说话的是拓跋亢泥。
拓跋亢泥的这句话,分明是轻蔑之言,却其语气中,杨贺之等听出了一点怨气。
这好像有些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杨贺之就知此中的缘故。
原因很简单,这是因为:这会儿殿中代北的重臣不少,但要说起来,对朔方最上心的却就是拓跋亢泥,——自其父病逝,其父“南部大人”的职位被拓跋倍斤改授与了妹婿赵落垂,没有给他继任以来,他对此一直失落不满,故是很想能够出为朔方镇率,以重振其家在代北的声势,然而在西安阳等县被代北拿下后,拓跋倍斤却把镇率的位置先给了贺兰延年,继而又给了叱罗地干,就是不给他,这就使得他的失落和不满更是加深,故此,他现在实是听不得“朔方草场”这几个字,不敢对拓跋倍斤发火,只好把怨气洒到杨贺之等的身上了。
听到他“怯弱无用”的讽刺,秃发勃野举目视之,立在勃野身侧的宋金瞋目振甲。
甲片震动的动静在殿中极是刺耳。
宋金怒目相向,握拳喝问:“胡儿说谁怯弱无用?”
殿内的气氛,顿时再次紧张。
拓跋亢泥不识宋金,然他是亲眼见识过秃发勃野的射柳之术的,注意到勃野投向他的目光也是含蕴怒火,他竟色厉内荏,不敢接腔了。
拓跋倍斤“哼”了声,心道:“我这个侄子,半点也不如其父!”有意给拓跋亢泥找回场子,然他身为代北的主人,不好自降身份,与宋金这个勃野的从侍直接冲突,就咳嗽了声。
蓄着漂亮的八字须,身上各色金银饰品闪闪发光的邱敦建,便接住了宋金的话头,说道:“亢泥说的不算全对,唐人亦有勇士,若高延曹者,比我代北的勇士大概也是不差多少的,且不但有勇士,唐人的女子更是美丽,……秃发使者,如我王所言,上次的盟约你定西已然背约,这次你又来代北,想与我代北重订新盟,说实话,我代北确是没法信你们了。不过,你若能答应一个条件,则此新盟倒也不是不能再订。”
秃发勃野隐约猜到了邱敦建下边要说什么,皱起眉头,说道:“什么条件?”
“闻你们定西的先王薨后,留下了王后两个。王太后左氏是你们定西今王的生母,我代北看在你们定西新王年少,尚需其母照料、听政的份儿上,体谅你定西,就不要求你们定西把左氏嫁过来了,而另一个王后,闻说姓宋,是你们陇地宋氏的女子,体白如玉,妩媚多情,论其尊卑,凭其相貌,足堪配得上我王,你们就把宋氏给我王送来,我王与你定西结为姻亲,从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这样,我王自就能相信你们,可与你定西签订新约了。”
说到这里,邱敦建的脸上满是笑容,问勃野,说道,“秃发使者,你看我的此议怎样?”
且不说讨要宋氏改嫁拓跋倍斤,已是对定西的侮辱,“从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云云,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由胡人的“收继婚制”而生的,兄弟死后,其妻由兄弟中的年长者娶之,这也就是说,拓跋倍斤是在以令狐奉的同辈、令狐乐的长辈自居,对定西的侮辱实是更甚。
杨贺之、秃发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俱皆闻言变色。
秃发勃野安坐不动,徐徐答道:“胡、唐婚制不同,大人此议,我定西是不能接受的,但联姻之事,倒非不可。我定西征虏将军莘公,威震海内,论以家声,足匹敌大率家声。”
“莘征虏?没听说他有姐妹啊?”
“征虏之弟拔若能,先祖为匈奴且渠,卢水之贵种也,他有女数人,可任大率拣选!”
先提莘迩,没想到秃发勃野最终说的却是拔若能。拔若能家只卢水诸部胡酋之一,地位远不能与拓跋倍斤相比,姑且不论,他是莘迩的义弟,从他的女儿中选一人娶之,意即为,拓跋倍斤要比莘迩矮一辈了,这却是对邱敦建话里对定西的侮辱做的针锋相对的还击。
邱敦建作色发怒,说道:“你好大得胆子,侮辱我王!你有几个脑袋?不惧我代北的刀利么?”
“勃野头可斫,我定西之威严,不可因勃野而堕!”
秃发勃野掷地有声,凛然不惧的这一句话说完,邱敦建等齐齐去看拓跋倍斤,等他下令惩治勃野,却出乎他们的意料,拓跋倍斤不仅没有大怒,反而拍手喝彩,说道:“好!好!这才是我拓跋男子该有的模样!”喝令拓跋亢泥,“给勃野奉上酪浆!”
拓跋亢泥含羞带恨,提着囊袋,倒了碗酪浆,捧给勃野。
勃野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