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与贺浑邪双方已经开战,如前文所述,秦军兵分两路,一路由苟雄率领,进攻青州及徐州的西北部,此为偏师,一部由蒲獾孙率领,经豫州,直接进攻徐州州治所在之彭城郡,此为主力,现下,这两路兵马都已到位,已然相继分别展开了对青州、彭城的攻势。
贺浑邪在徐州,残暴虐民,本不得人心;通过重用崔瀚、王道玄等士,并凭借他本人“深浸华风”,原本就容易得到北地唐士青眼的优势,冀、兖、豫等州,虽属新得,蒲茂却倒是已颇为士拥,一边是被百姓怨恨,一边是既挟灭魏之威,复得“士心拥戴”,故是秦、徐双方这一开战,胜利的天平会倾向何方,自就是不言而喻。接战之初,贺浑邪即数战不利。
不过,在徐州经营这么久,贺浑邪帐下以羯人为主、粟特等西域胡及匈奴和杂胡等为次、再以既得利益的当地唐人豪强为最次的此个军事集团,如今却也称得上兵强马壮,特别是贺浑邪部中的高力禁卫,皆为力大身高的羯人,擅用他们故乡中亚一带的传统战法,以较短的矛组阵进战,尤其善斗,且因为他们的肤色、长相与唐、氐等族不同,外来的威胁之下,同时亦相当的团结,因暂时间,秦军虽占优势,可想要旬日内就消灭掉贺浑邪,亦是不太现实的。
根据得到的情报,莘迩估料,秦军就算获胜,最终占据徐州,大概少说也得三两个月的功夫。换言之,这场秦、徐之战,可能会打到今年深冬才出结果,稍有拖延,便也许会直打到明春。
蒲秦目前的敌人共有这么几个:徐州的贺浑邪,北边幽州的慕容氏残部,南边的江左唐国,此外,就是定西。贺浑邪一旦被蒲茂首先解决掉,而江左唐国,又肯定不是蒲茂随后用兵的首选目标,那么亦即是说,接下来,蒲茂要么追剿慕容氏残部,要么大概就真会如他给定西的那道檄文中所言,“明秋之际,来打定西”,不管这两者蒲茂如何选择,对定西而言之,结果都是相似的,那就是面临蒲茂大举进攻的风险,随着贺浑邪的被消灭,会变得越来越大。
这正是莘迩感叹“时不我待”的缘由。
这也是莘迩会在这个时候,对宋家等反对派,发起最后的毁灭性打击之根本缘故。
便在当天,选了一个能干的吏员,令他立即动身出发,南下金城郡,选择征西将军府设立的位置,并负责督造军府大印、军府诸吏印章的张龟,也加紧了对铸印事务的催促,又及征西将军府下辖诸吏的选任名单,也由羊髦、羊馥等抓紧讨论,尽量早日呈给莘迩,由莘迩批复。——对这个名单,莘迩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大体按照此前征虏将军府下辖诸吏的人员选任,一个是再尽可能地补充进来一些侨士、寒士,重点是,以及河州本地的可用士人进去。
羊髦、张龟等忙碌诸事不提。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若白驹过隙,七很快过快,到了仲秋八月。到了这月五号,——即莘迩建议给令狐乐举行代表他开始亲政的加冠大典那天,如期举行了典礼。
唐人男子的发型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在不同的时段各有变化,八九岁前不束发,头发下垂,是为“垂髫”,髫者,小儿下垂的短发之意;八九岁,长成少年,在头两侧扎两个发结,如似羊角,谓之“总角”;到了十五岁,发育已经比较成熟,胡须也已经有了,非再是少年,这时就把总角解开,於脑后扎成一束髻,是为“束发”,然不戴冠。正常到二十岁,乃行成人之礼,即“加冠”,因为这个时候是刚刚成人,体犹未壮,尚非盛年,故又名之“弱冠”。
令狐乐此时的年龄,其实是还在束发之龄,远未到加冠之时,可贵族、王族、皇室家的子弟,自是与寻常百姓家的子弟不同,如桓蒙宠爱的那个荆州军府中的新近之士郗迈,其年九岁之时,就出来当官了,出来当官,当然不能仍是垂髫或总角,故是权贵家子弟提前加冠者多有。
另外,氾丹等请求令狐乐於现下之龄加冠亲政,莘迩之所以不加极力反对,除掉权贵子弟提前加冠者多有的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定西为唐之藩国,令狐乐相当於诸侯王,而诸侯十五岁加冠,这是於古有徵,向为旧俗的,所以莘迩也实是不好硬做阻挠。
既然不宜硬加阻挠,那就索性痛快同意。——不仅痛快同意,实际上按照前代秦朝至今的加冠习俗,给成年男子加冠的日子通常都是选在正月,一年之首的时候,莘迩干脆也不等到来年正月了,就今年便把冠给令狐乐加上,以此来向定西士民显示,他绝无什么贪权之意。
加冠的典礼非常隆重,定西朝中的大臣们悉数出席。
依照朝制,诸侯王加冠,是该由天子遣使往去,为之加冠的,可一则,定西远在西北,此前与建康朝廷道路不通,等朝廷派使来加冠,那显然是难之有难的,二来,还是前文所述的那句话,定西之前名为唐藩,实同独立,是以,定西建国以来,非至加冠之礼,从来没有建康朝廷使者的参与,并且这个典礼仪式,还颇为僭越,发展到今,早已是类同天子加冠之礼了。
四时宫殿内铺了一张大床,令狐乐坐於其上,寝宫中掌官婢缝制衣服及洗补等事的宦官捧冠冕、衮服等立其侧,在礼官的唱礼下,由定西朝中首臣张浑、中台令麴爽亲手为令狐乐加上冠冕。张浑跪地祝词:“令月吉辰,始加元服,大王穆穆,思弘衮职……”云云,说了一大通。随后,黄门侍中陈荪、黄荣帮令狐乐脱去纱服,给他换上衮服。冠礼的主要程序至此完结。继而,观礼群臣在张浑等的率领下举杯为令狐乐上寿,三呼千岁。整个的礼仪进行到这个时候,基本结束,诸臣礼毕而退,剩下来的,就是令狐乐车驾出拜太庙,祭祀祖先以告成。
这场典礼,莘迩以宾客的身份也参加了。
在令狐乐出往太庙前,莘迩特地满面笑容地与他说道:“恭喜大王加冠!下官备下了贺礼,已经送入宫中。”再次说道,“大王自此亲政,定西国有主矣,下官终於是不负先王的遗命了!”
却真如上次朝会时所言,不再对令狐乐自称“臣”了。
令狐乐说道:“母后屡教孤,设无将军,则无孤之於今。孤今虽亲政,到底年轻,日后国中诸事,还要劳请将军对孤多做指点。”
莘迩说道:“大王虽然年轻,英武之名,国中早已传遍,下官相信大王必是能把定西治好!下官不日就要去金城了,但只要大王有需,一道檄来,下官必竭力为之!”
非是长谈之时,两人寥寥说了几句,莘迩便就告辞。
令狐乐自登车,往太庙去。
太庙之中,令狐乐头戴王者的冠冕,身穿华丽的衮服,下拜於祖先的神主前,久久没有起身。陈不才上前,轻声说道:“大王,礼已成了,太后正在宫中等待,似不宜劳太后久候。”
令狐乐这才起身。
古大夫以上所戴的礼冠,叫做冕旒。,旒,即是冕上下垂的珠玉串,以彩线串成。天子之冕有十二旒,诸侯之冕有九旒。令狐乐这个冕上,前后共有九旒。他下拜、起身之际,那串串的珠玉晃动作响。不晃动之时,垂旒且遮视线,晃动之际,更是瞧不太清楚前边的东西。
眼前瞧不清,而那先祖的神主,却清晰地刻在了令狐乐的心中。
他原地站了片刻,攥住宽大袖里的拳头,面对先祖的神主,他当下的心情有激动,有紧张,有雄心勃勃,也有那么点为宋家、祈文等支持他亲政的忠臣们今却将要被流放龟兹而感到的惋惜和遗憾,并还不乏莘迩大约不久后就要离开谷阴,南去金城,从此以后不会再在他身边约束他的放松和喜悦,他面颊稍稍涨红,眼中露出决心和对未来的满满期待,心中想道:“孤总算从今日起,可以开始亲政了。父祖们打下的土地,孤绝不会将之丢失在孤的手中!不仅不会丢掉分寸之土,孤且还要如阿瓜一样,为我定西开疆拓土!孤要成为我定西的贤君雄主!”
出了太庙,回到灵钧台,令狐乐冠冕衮服,去万寿宫拜见左氏。
母子相见。
看着令狐乐一副成年人的打扮,那冠冕衮服的加成下,其容貌虽仍年轻,却竟似多了几分威严之态,当真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了,左氏不禁回想起了当年跟着令狐奉逃亡途中的那些日子,那时的令狐乐还只是个不经事的孩童,要非莘迩的舍命相救,更是险些死在路上。如此多的苦难经过,现在令狐乐终於真的成了定西的王了!这比令狐奉即位称王那天还让左氏开心。
左氏的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清泪潸潸而下。
“母后,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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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氏抹了了把眼泪,说道:“我是高兴的了!”
“母后,孤今亲政,不比此前了,国中将是孤说了算。母后,你要什么,以后孤就送你什么!”
左氏下意识地招手,想叫令狐乐到自己的身边来,却忽记起令狐乐现已加冠成年,却是不好再把他孩子对待了,於是收回玉手,再又抹了把泪水,笑道:“母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安安康康,早日给母后生个孙子,把咱们定西治理好,百姓安居乐业,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母后,什么时候能让你抱上孙子,这孤说不好,但治理好定西,此有何难!”
左氏说道:“治家且不易,况乎治国,你今天起就亲政了,为君当慎当重,可不能轻狂自大!”
“母后放心,孤怎会是轻狂之人?孤现虽无治国的经验,然孤心中已有数,氾丹、张浑、陈荪等皆干臣也,麴爽知军事,以后遇到疑难的军政诸事,孤多问问、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就是!”
左氏说道:“还有征西,你也要多问、多听征西的意见!”
“征西……,阿瓜不是说他已非我之臣子,而且他要去金城了么?”
左氏蹙起柳眉,说道:“灵宝,征西虽说他已非你臣,可你莫忘前恩,别的不说,只当年若无征西舍命救你,你何来今日?并我给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母子孤儿寡母的,之所以你的王位能够坐稳,这些年全是靠了征西之力!他便再是说非为你臣,他便是将去金城,而后朝有疑难或者大事,你一样还是要听听他的意见!……金城离谷阴不过四百里,来往传书还是很快的。”
“……好吧,母后。”
却那令狐乐对莘迩说的“日后国中诸事,还要劳请将军对孤多做指点”这话,实只是客套之言罢了,等了这么久,终可以亲政,他一个少年人,跃跃欲试的心态,又哪里肯再听莘迩的“指指点点”?回答左氏时的满心不愿,这才是令狐乐真正的想法。
且不多言。
令狐乐加冠后的第三天,逢定西朝会之日,这一天的朝会,莘迩没有来。
这是令狐乐第一次真正的主持朝会,他振奋不已,直到朝会散了,回到灵钧台寝宫,他还转来转去的,不能把情绪平复下去。
张浑、氾丹等人对他的态度其实平时就很恭谨,今天也仍是一样,可在令狐乐的感觉中,没了莘迩在朝中,没了左氏在他的身边坐,却是觉得他们今日对自己更加恭敬了。
朝会中的种种场景,张浑、氾丹等毕恭毕敬地向他奏禀各事、群臣的伏拜山呼,等等,不断回放在他脑中。
“为君者之贵,我今日方知啊!”他这样想道。
对比令狐乐的兴奋开心,在寝宫中待了一天的左氏也挺开心。
今天莘迩没有去参加朝会,但与令狐妍一起,来灵钧台晋见左氏了。
三人谈谈说说,聊了大半晌,末了,应令狐妍的提议,把宋无暇还也给请了来,四人又藏钩、投壶,游戏作乐,直到日暮,估摸着朝会结束,莘迩、令狐妍乃才拜辞出宫。
回家的车中,莘迩数次目视令狐妍。
令狐妍初不理会,后按捺不住,问他,说道:“你看来看去的看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今在宫中时,好几次对宋后所说之语,似是调笑之辞?”
“有么?”
莘迩语重心长,教令狐妍,说道:“宋闳、宋鉴等即将被流放龟兹,宋后不免心中伤痛,她强颜作色,陪太后与我夫妻玩耍,已是不易,你又何苦再三戏谑於她?神爱,做人要忠厚!”
令狐妍不屑说道:“阿瓜,你也好意思说忠厚二字?我看,最心黑的就是你!宋家缘何流放,你是装糊涂么?”
“我那是为了抵御强秦,不得已而为之!宋家将被流放,宋后着实可怜,你以后见她,可不要再戏弄她了!”
令狐妍哼了声,没搭理莘迩这话,过了小会儿,问莘迩说道:“宋家何时被流去龟兹?”
“宋闳等都已被其本郡收押,流放祈文等的旨意今天朝会应该就能下来,左右至多十来天,就将流放他们去龟兹矣。”
如莘迩所料,今日朝会他虽没有参加,但在张浑、黄荣、羊髦、孙衍等的上书下,流放祈文等的旨意仍是顺利下达。
未及十天,五天之后,就拨了曹斐部的兵士五百人,押送宋鉴、祈文等士,及到宋氏家乡,带上宋闳等,一并把他们流往龟兹去了。宋鉴等皆衣冠士人,此去龟兹,路远千里,个个都是苦不堪言,行到入冬,方至龟兹,龟兹王接了令旨,择地安置他们,此皆无须赘述。
就在宋鉴等到了龟兹之时,金城郡的征西将军府,早已选好位置,经过两个多月的修建,已然建好。於是孟冬十月的这天,莘迩辞左氏、令狐乐,率众一行,出谷阴,下金城去也。
却才出城,就见城外道边聚集了许多的人,这是张浑等人,依照风俗,在道边设宴,为莘迩送行。莘迩看到人群中一人,眼前一亮,赶忙下车,步至其前,笑语说道:“我数邀卿见,卿皆不肯见我,不意今於此地与卿相见。我有一语,早想与卿言之!”
那人冷冰冰地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吾爱卿之情,卿今可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