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爷自听了窈娘一回琵琶曲,有个气闷便来光顾,也不叫她侍候酒食,也不要龟公在边上传菜递帕,只是听琴,一曲完了再谈一曲,坐在楼中还嫌喧闹,便租了画舫,在船上听琴。
他隔着两日就要去一回,吴夫人立时警醒起来,骂也骂过训也训过,他只是不改,跟了去的小厮回报说是听琴,在那画舫中哪里还能成事,一河都是船,便要弄,也得回楼子里头。
吴夫人这才松出一口气来,知道儿子不曾沾那些烟花女子,正要回头劝着儿媳妇宽宽心,只当他是去茶馆里头听评书,一样是个弹唱的。
谁知道吴少爷翻眼把窈娘包了下来,不叫她再接客,便是他不去,她也不必再去见别个,只日日在楼子里等着他便是。
这一来同养个外室有甚个分别,吴少爷又去打听怎么能把她赎出来,教坊司里头俱是犯官妻女,窈娘便是十岁上下叫人押进去的,学了三四年的弹唱迎客看人脸色,到十三四岁便破了身接客,这要赎出来却不是有银子便够的,得拿到衙门恕令才成。
窈娘原就有些性子,不肯十分接客,那些个瞧不上眼的,便是有钱也不肯见,很不得鸨母喜欢,如今巴结上了新任的百户,倒成了门子里头的娇客,闲着睡到日上三竿,高兴了就弹一曲,不高兴整日不梳洗,只叫贴身的丫头去外头指使了人买零嘴儿来吃。
柳氏知道了闷在屋里整整一日,还强撑着请安用饭,到了夜里抱着养娘就哭,第二日自家去寻了吴夫人,说肯把那女子赎出来,抬进门当个二房。
吴夫人看见她半晌不曾说出话来,重重叹一声,摆了摆手,这回再不把纳妾的事往后拖了,真个挑了个面目姣好,性子又老实的给儿子送了去:“你在外头怎么闹我如今也管不得你了,总不能到这个年纪了,还叫我同你爹连个孙孙也见不着。”
吴少爷真个听了吴夫人的话,日日宿在通房屋子里,等她有孕了,便一举抬成了妾,算是如了吴夫人的意。
柳氏只当他这回能收心,哪知道等那丫头有了孕,吴少爷又往秦淮河上听琴去了,她这回便如天塌了一般,丈夫虽不如她的意,到底不曾作践过她,如今到这么一出,却不是把她的脸踩到泥里。
柳氏哭也哭过求也求过,为着他不日日往外跑,还拿自个儿的嫁妆银子去把窈娘赎回来,总归有路子可通,只要把这花娘抬进门,便算是收住了丈夫的心,叫他不日日往外头跑,全了脸面便是。
吴少爷却再不听她说话,连她往婆婆跟前去求,吴夫人也只看着这个儿媳妇叹气,月下老儿合错姻缘,这两个一个是陶土一个是紫砂,便是揉碎了调成糊也烧不到一块去。
柳氏愁眉不展,日日以泪洗面,撑得一月有余,只觉生无可恋,她已然只求个名份了,却连这一份体面也不留给她,还在吴家占着位子讨人嫌作甚。
先是不肯吃药,而后又不肯用饭,养娘哭着求她,也照样滴水不进,吴夫人到床榻前去看儿媳妇,那劝她看开些的话说了一箩筐,她却只当听不见,实在无法,把儿子从画舫上喊了回来。
“你真个把那花娘摆在心里了?”柳氏吐气无力,手指四刮着刻丝被子的的牡丹暗纹,恁的一幅花好月圆,却只盖了她一个人。
吴少爷看着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柳氏,掀了袍角坐到她身边,见她微微侧过头去,沉吟道:“我写放妻书,和离罢。”
柳氏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等再醒过来,那放妻书已是摆在案头,柳氏一把拿过来想要扯破,却抖着手使不上力,捏得骨节发白,这还是她头一回,见着丈夫的字迹。
原当他是个武夫,谁知道一笔字竟很能看,洋洋洒洒一大篇,一个一个字的看过来,恨不得在嘴里嚼碎了吐出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甚个鸳鸯双飞,花前共坐,如今只如猫鼠相憎,狼羊一处。
吴少爷因着这张放妻书跪在吴家祖宗牌位前,叫吴夫人拿着鞭子狠抽,穿着单衣,一抽就是一条血印子,吴夫人一面哭一面打,打了他三下,便扔了鞭子捂着心口哭。
这回他却是铁了心:“作什么非捆在一处,如今难道还有个别嫁就要死的说法不成?”皇帝的娘都另嫁了,是和离又不是休妻,初嫁由父母,再嫁听自身,择一个她想要的,不比这么枯藤枝子似的活着要强?
柳氏提了笔写了多少闺怨,她以为他看不懂,夹在书中,放在绣绷子下边,他又有哪一句不明白,不说合卺之欢,连人伦都行不得,还作什么夫妻,不如各归本道,解怨再嫁。
说着又开了库,把柳氏那些嫁妆俱都还回去,他这番作为却叫外头的都议论吴百户恋慕烟花,把个花娘当作天仙供了起来,家里的婆娘也不顾了,明明有妻有妾,妾还大了肚子,却要跟妻子和离,那金陵像样的人家,听见了哪个不啐上一口。
柳氏病得昏沉沉叫人送上了船,吴少爷派了兵丁送她还乡,养娘丫头哭的泪人也似,那一柳氏送了来给他当妾的丫头,死活都不肯走,只说回去也无面目做人。
吴少爷看着她伏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一声冷笑:“这就是你们姑娘挑出来的软和人。”说的养娘面红耳赤,上去批头打了她两巴掌,吴少爷背了手出门,转眼看看她:“要留便留下。”
那丫头只当他要纳了自个儿,别家哪一个不是生了儿子才抬妾,那边屋里的看着就肚子圆,说不得生的就是女儿,只要她也能有孕,生下儿子来,就是长子。
养娘听见这话,从柳氏箱笼里头捡出这丫头的身契,一口啐在她脸上,把那身契交给吴夫人跟前的刘嬷嬷,一行人登船离去。
这事儿且不算完,柳氏好好的女儿被休了回去,虽则这些年都不曾生个花儿果儿出来,到底是孝顺公婆的,又肯给丈夫纳妾,半点都不妒忌,一听说吴少爷是为着个花娘把妻子休回了家,一家子读书的都炸开了锅。
柳氏的爹跟哥哥一见着女儿回家,还当是省亲,等养娘哭倒在堂前,才知道是合离回家了,气得头顶冒烟,登船就往吴家去讨说法。
到得吴家,吴夫人也病倒了,吴老爷出船不在,连着几天都不见吴少爷,跑到秦淮河边去寻女婿,风言风语一听,连面都不见,还扔了狠话:“便是不合离,叫咱们知道也要来讨放妻书的。”
吴家不但还了嫁妆,还贴补柳氏这许多年的东西,嫁后做的衣裳打的首饰,还有给的东西,只要是她屋子里的,一应都给了她,半文也不曾讨还,除开这些,又给了一匣银子。
柳氏在床榻上病了一月有余,到底是回了家,家人姊妹一径儿的骂吴少爷,她娘回回都要哭湿五六条绢子:“我苦命的女儿,早知道哪肯叫你受这样的苦。”
一个这般说,她还恹恹着回不过神来,一家子都这么说,她便越听越是,为人-妻该做的她都做到了,是那人自家把心系在狐狸精身上,柳氏的娘还狠啐:“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出世了,该帮你去打小人呢。”
女婿这样便是升了百户千户又如何,说不得往后家业都是那狐狸精的,柳家只把吴家倒赔回来的东西当是理亏给的,还在柳氏面前盘算:“有这么些个,你便是再嫁个也不难!”
柳氏已是不年轻了,便是再嫁,也不能寻个衬头的,总比过去要再低一等,她日日以泪洗面,却不再为着丈夫薄情,只哭自家命苦。
还是养娘劝她:“姑娘何苦作践自个儿,如今这日子不比在吴家好的多?”她是受了苦所托非人,父母头一个就觉着对她不住,余下的姊妹一个个俱都这样教养长大,家里丈夫相敬如宾,知道柳氏一步都不曾踏错还叫人休了回来,把吴少爷骂得猪狗也似。
自家里这么说着还不算,外头也一派宣扬,别个就是不曾见过人,也听过事,更兼有那两船东西,再嫁人,这些个可都由着她带走的。
和离却不是休妻,媒人婆倒比过去柳氏做姑娘未嫁时来的更勤快,有讨她当续弦的,也有求她回去作当家主母的,自然也有想着嫁妆的。上回已是叫女儿吃了苦头,这回阖家都细细寻访,再不肯把女儿轻易嫁出去。
柳氏的娘还放了话出去,说不拘是个什么家境,只要人好,女儿便能嫁得。这话一说原来那些不曾指望都请了媒人登门,有绸缎铺子的掌柜,有家里有田有地有佃户的田舍翁,还有那结庐苦读,前头死过一个浑身的秀才。
这一来吴少爷的名声却是彻底坏了,秦淮河边哪个不知,新任的百户为着教坊司里头的花娘,把老婆都赶回家了。
那头柳家大门叫媒人踩薄一层,这头吴少爷是个百户却无人上门,吴夫人撑着病体再想为儿子寻一门亲事,又有哪个媒人婆可肯,便是应的那些个,手上推出来的小娘子吴夫人也一个个都不中意。
她为着儿子定亲时是想着要个知书达礼的儿媳妇,如今一看面子里子一样也没落着,这一回便不要那读书人家出来的:“只要能当得家,拿捏得住,不拘是个什么身份,便是商户也一样。”
秀娘听了这事儿先为着柳氏一叹,这么一个软团团的人儿,说话都不曾高声大气过,竟就闹到了和离,她转脸又看着自家女儿,打定了主意要赶紧着及笄后就把她送出门去,如今那徐家哥儿还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若叫别个勾了去,吃苦的还是女儿家。
想着又叹:“这一味的好性儿,别个也只当你好欺负。”叹完了这一句又叫管事理些药材出来,虽有孝在身不好登门去看吴夫人,礼数却不能错。
蓉姐儿听的发怔,皱了眉头,一双圆眼睛眯缝起来:“换成我,才不给他纳妾,想纳妾,先过了我手上的柳条!”
秀娘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了,万幸徐家哥儿是个好性的,又想着女儿这付模样总归吃不了亏,徐家虽这头那头不衬意,总有一点是好的,家里有个当大官的大伯二伯,子弟俱都教养的严,虽要吃着严的亏,也算落着了实惠。
只要徐家一日不分家,便再没这些个污七八糟的事儿,徐礼到如今还没得妾,也是潘氏说着了,对亲爹跟后娘都不贴心的缘故,若不然,到了二十哪里还能没个房里人了。
秀娘看着女儿发憨气,一叠声的叫下头人去捡老柳枝子绞一断,还要刨得均称了刷上三道清漆,扶了额角头痛,这么个女儿,得亏着是嫁那斯文的哥儿,嘴巴利性子燥,小夫妻两个怕不是她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