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氏头一回问起虞欢的家事,说实话,心里多少是忐忑的,一则是怕真相并非自己所想,二则是怕虞欢误会自己嫌他们待得太久,在拐着弯下逐客令。正打算再补充两句,虞欢放下手里干鱼,看过来,微笑道:“大娘,您有话直说吧。”
*
王氏对虞欢说的话完全在她意料以外,是以这个下午,虞欢几乎是在一片混沌里度过的。
秋意渐浓,院角铺着一层金黄的落叶,虞欢想起昨天下午在那树下问齐岷农家生活是否也不错的情形,恍惚间如在梦里。
难道,梦这么快就要成真了?
认方伯、王氏做干爹干娘,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间惬意安宁的小院,再不必有皇城里虚与委蛇的纷争,不会被高墙捆绑起来,掰断翅膀,生活可能会贫穷一些,卑贱一些,可是也有鲜美的鱼羹,自在的身份,还可以有一所出门便能看海的房子,一个相爱的人。
这些,不就是她以前憧憬的?
可是,齐岷呢?
这些是齐岷憧憬的吗?
大周朝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替万岁爷手刃权宦、拔除东厂的当朝新贵,拼杀了多少年才换来这一切的齐岷啊,会愿意为着这些憧憬,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村民吗?
虞欢苦笑。
齐岷发现虞欢不太对劲的时候,是夜晚。
屋里燃着一盏油灯,虞欢把换药要用到的东西都放在桌上,替齐岷重新包扎完上身伤口后,目光停留在他一侧肩膀处。
那里留着一块浅浅的疤痕,是那晚在石洞里她咬出来的牙印。
虞欢伸手摸上去。
齐岷肌肉微绷,没动,任她摸着。那疤痕很浅,本来早该消的,是他没理会,所以现在仍留在身上。
“会留疤吗?”虞欢指尖摩挲着,轻声问。
齐岷道:“不知道。”
虞欢便淡淡一笑:“算了,不然以后被你夫人看到,肯定要吃醋了。”
齐岷眼神一瞬严肃起来,抓住虞欢的手。
“谁是我夫人?”齐岷沉声道。
虞欢没看他,目光藏在覆低的睫扇里,良久才道:“方伯和大娘想认我们做干儿子和干儿媳妇,永远生活在这里。”
齐岷心头一震。
“你愿意吗?”虞欢抬头,眼神被烛光映得雪亮。
齐岷盯着那眼睛片刻,道:“不愿意。”
虞欢屏息,全身血液一刹间像被冻住,起身离开,被齐岷抓回来。
“会害了他们的。”
虞欢正要挣扎,被齐岷的声音震住。
齐岷微微松开手里力道,伸手拂开虞欢脸侧的一缕鬓发,目光在夜里藏着柔情和隐痛。
“你我面对的,不是寻常的艰难险阻,而是尖刀利剑,大周皇权。这条路,不该再累及无辜了。”
虞欢的脸色一点点惨白,整个人像被风霜侵蚀。
齐岷哑声:“怕了?”
虞欢咬着嘴唇,不语。
齐岷微笑:“所以那天我问你,欢爱以后的事,你可想过?”
虞欢的思绪一下被带回那天的午后,她坐在辛府客院的镜台前,他走进来,捏起她的下颔,问:那欢爱以后呢?
欢爱以后的事情,她可有想过?
如果是那个时候,她当然没有,她全身都是刺,都是不甘心、不驯服,她就想着要把他这个大恶人拉下水来,陪她在这令人窒息的汪洋大海里沉沦一次。
僭越又怎样?忤君又怎样?乃至于死又怎么样?
本来便是全无意义的人生,死不就死了。
可是,现在呢?
虞欢看着齐岷的眼睛,想起他一次次把自己保护在怀里的样子,想起他为自己擦泪的样子,想起他昨天在树荫里朝自己淡淡一笑,唤自己“夫人”的样子,内心是针扎一样的痛。
“虞欢,”沉默里,齐岷忽然郑重唤她,问,“你想过跟我白头到老吗?”
“不是很敢想。”虞欢嘴唇发颤,泪盈于睫。
齐岷道:“我想。”
虞欢的眼泪流下来。
齐岷低头,吻落在她颤抖的唇上。
虞欢的泪一瞬决堤,回应着齐岷炙热的唇,泪如雨下,齐岷尝到她苦涩的泪,拥紧她,一点点吻掉那些酸楚、彷徨。
她不是很敢想,他当然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跟他长久过,他当然知道。
可是,在他灰暗人生里投来第一束光的是她,一次次撩拨他心弦的是她,关怀他是否有被欺负过的人是她,在暴雨夜里为他挡下毒箭的也是她……上天早在无形里把他们捆绑在同一命运上,哪怕就为着那一声“不后悔”,他也甘愿赴汤蹈火,把余生囚进她的城墙。
“你不怕吗?”虞欢胸脯起伏。
“不怕。”齐岷低头,鼻尖抵着她鼻尖,承诺,“给我些时间。可以看海的房子,心上人,一群胖娃娃,我都给你。”
虞欢一震,本就沸腾的脸颊快熟成紫薯,总算止住泪水,嗔道:“谁要你给胖娃娃了?”
齐岷笑。
虞欢别开眼,也偷偷破涕为笑。
齐岷把那尖尖梨涡尽收眼底,遽然吻过去,虞欢不敌他,像只才喘得气的白兔儿,又给大灰狼叼回嘴里。
厮磨间,虞欢的手被捉住,伸入被褥,不及回神,心尖蓦然激颤。
“帮一帮吧。”
齐岷在耳边哑声开口。
虞欢深吸一气,吻着齐岷棱角分明的下颔,单手扶着他筋脉蜿蜒的脖颈。
秋夜漫漫,树叶激响,齐岷低头,深埋在虞欢颈肩,把自己交在她手里。
作者有话说:
欢欢:=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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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我说过,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齐岷、虞欢不愿意留下来的事, 让王氏失落了很一阵,可是想着虞欢所给的理由,又着实不能强求。
方伯宽慰她,人家夫妇二人本来就有父母, 不过是人在得远些, 所以不急着给家里报信,他们岂能为全一己之私, 霸占人家的骨肉?
王氏心里明白, 点头应是,却又想起五年前被海盗杀死的儿子, 以及村里那个虎视眈眈的侄儿方大骏,痛彻心扉地哭了一场。
时日飞转, 深秋气息越来越浓, 院墙底下的落叶铺得更厚了, 虞欢搬来两个板凳, 陪齐岷坐在树荫里休憩。
方伯、王氏今日一块出门,留了小黄狗在院里陪他俩, 虞欢摸着狗脑袋,向齐岷道:“你说,要是我们一直不回去, 他们也一直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就以为我们已经死在树林里了?”
齐岷眸光微微一动。
那天夜里,田兴壬纵火焚烧树林, 火势足冲上天际,他们离开观海园时, 岛上大火已然失控, 如果灭火以后, 众人在岛上搜查不出他们的下落,自然会怀疑他们已丧身火海。
齐岷淡淡道:“想要死遁?”
虞欢玩着小黄狗竖起的耳朵,没否认。
齐岷道:“那这一生,你我可都要提心吊胆地过。”
借观海园失火诈死,然后远走他乡,的确不失为眼下最省事的方案,可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私奔以后,天地间安有他们的立身之处?便是有,倘若以后身份败露,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结果?
欺君之罪,必然万劫不复。
届时,不止是他们,包括他们的后代在内,都休想存活。
“有那么严重吗?”虞欢半信半疑。
齐岷认真道:“我仇家不少。至于你,天姿国色,美貌惊人,应该不容易藏进人海里。”
虞欢瞋他一眼。
齐岷微笑,伸手揉一揉她脑袋,道:“信我吗?”
“信。”
“圣上登基多年,然而自去年年底扳倒东厂起,才算真正手握皇权。可越是掌权之初,越不能行差踏错,如今燕王造反,他发下密诏要我接你入京,本便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满朝阁老反对,他便是贵为天子,也难一意孤行。”
虞欢听完齐岷的分析,心头微动:“所以,前朝还不知道他要接我入宫?”
齐岷点头,道:“不止前朝,除了皇后刘氏以外,后宫估计也仍被蒙在鼓里。”
虞欢想起涉嫌勾结东厂几次三番谋害自己的刘皇后,自知自己的入宫之路艰难险阻,干脆道:“你想如何?”
“自然是先让他不能遂心如意。”齐岷目光温和,眉宇间的杀伐气却不减,“我会先派人把他私召你入宫的消息放回京城,届时朝野震动,自有言官上书劝阻。皇后的父亲刘佩文是当朝内阁首辅,当以他为首,在朝堂上掀起一波巨浪,只为反对你入宫。”
虞欢想象起那个画面,莫名想笑,接着道:“然后呢?”
齐岷道:“然后,便看他能为你想出个怎样的入宫由头了。”
虞欢疑惑。
齐岷道:“天下人反对你入宫,无外乎是因为你是燕王发妻,一则是他弟媳,二则因燕王造反,你也成了戴罪之身。前者他没办法改变,为驳回群臣谏言,必然会先下诏赦免你的谋逆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