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农历五月初,就算是河北,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这群中原的大汉们,一个个光着膀子,正在营地里忙活着。他们刚刚从河边遛马回来,给马喂了水,又给战马刷洗了一遍,此刻正在喂马。
这批阿拉伯战马,都是雄骏的战马,吃的也与普通的驮马,甚至与那些蒙古马乘马不同。他们的饲料是七成泡软的黄豆,三成的草料,而且黄豆是用盐水泡的。乘马则是一半精饲料一半草料,到了驮马就是三成的精饲料、七成的草料了。
邓遐作为一军之主,同样也不例外,要亲自喂马洗马,因为战马是不认职务高低的,只认谁对它好。
邓遐的坐骑,是一匹雪白的阿拉伯战马,肩高都到了他的肩膀,约一米七左右,不但四肢雄健有力,而且比起蒙古马的智商还是高多了,领悟主人意思的能力极强,而且与邓遐的关系也极其融洽,故此邓遐对这匹战马是爱不释手。
那白马低着头在木盆里吃着盐水泡过的黄豆,邓遐则在一旁给它用干布擦干刚刚洗过的鬃毛,又用手梳细细的梳理着那浓厚的鬃毛,一人一马显得十分的和谐。
邓遐旁边站着一人,头戴笼冠,大袖翩翩,手里摇着羽扇,显得十分的悠闲,正是王猛。
司马珂让邓遐为先锋,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所以特意让王猛为邓遐的副将,跟随邓遐出战。
对于王猛这个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十九岁的少年文人,其实邓遐一开始是看不上的,觉得战场上玩的就是枪林箭雨、刀头舔血的勾当,这样一个白面书生,跟着来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他知道王猛是司马珂极其看重的幕僚,只当他是来跟随自己历练的,倒也是十分客气,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但是,经过了这一路的畅谈,邓遐渐渐的对这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产生了钦佩之情,发现这个少年无论是对战争的谋略、阵法战术以及如何充分利用战场的地理环境、天气等,都有独到的见解,令邓遐受益匪浅。
王猛是个可以扪虱而谈的人,邓遐也是个粗豪之人,两人都不拘小节,所以这一文一武两个主要将领,倒也相处十分融洽。
两人就这么在战马的旁边,一个讨论起这场战事来。
“我料姚弋仲今夜必定夜袭我军大营,还请将军好生做好防备,有备无患。”
王猛的话,令邓遐大吃一惊:“君何以知之?”
王猛淡淡笑道:“今大将军虎踞河南之地,羯人退守河北不敢南顾。姚弋仲乃羌人首领,绝非等闲之辈,岂有不知羯人气数将尽?其既为羌人,必以羌人之命运为先,岂会为羯人死战?今我大军声势浩大而来,其必生退意,否则枋头便成孤城一座,则整个城内的羌人精壮非死即降。但石虎将如此重地交予其手,岂无后手牵制?我料其家小必皆在襄国为质。如今姚弋仲退兵已是必然,又恐石虎责难,必然临退之前,与我军一战,以此对石虎有个交代。然则背嵬骑乃天下精锐,姚弋仲曾在东燕城被背嵬骑大败,岂能不知背嵬骑之厉害?又岂敢正面相抗?既不敢正面相抗,则必以偷袭为主。如今我军刚到城下,阵脚未稳之际,岂非正是夜袭的最佳时机?”
邓遐听得王猛这般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听得目瞪口呆。
第376章 兵不血刃
入夜。
枋头城西,晋军大营。
大营四周,栅栏重重,四周拒马环护,数里的营盘内,刁斗森严,望楼林立,一队队士兵在来回巡逻。
大营外的方圆数里之内,都有侦骑来回纵横,勘探敌情,以防偷袭。
此时正是农历五月中,月圆如轮,将整个四野照得一片通亮,但是再明亮的月亮,总有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尤其是下半夜的时候,月亮偏东,则从东往西照,则整个城池便在西面留下了巨大的倒影。
一队兵马,约两千余名骑兵,便从城西悄悄的出了城门,人衔枚,马摘铃,悄悄的摸向了晋军的大营。
领头者正是姚弋仲的长子姚益,跨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扶刀而立,眼中流转着无尽的杀机,冷眼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营寨。
立在他旁边的,则是姚弋仲第五子姚襄,姚弋仲原本并未安排姚襄跟随而来,但是姚襄主动请战,姚弋仲便让他跟随姚益前来历练一番。
羌人骑兵越来越近,眼看离晋军大营只有两三百步。
视野中,晋军大营一片的安静。
辕门口,灯火通明,姚益甚至能够看到,营门处的值守敌卒,正在无聊的打着哈欠,而且还能听到隐隐传来的晋军的鼾声,姚益眼中杀机一闪,便要下令全军突袭。
就在姚益拔刀而出,正要下令出击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姚襄一把按住了刀柄,急声道:“兄长且慢!”
姚益不解的望着姚襄,不知其意。
姚襄自小就天资聪颖,深受姚弋仲的疼爱,又与诸兄弟关系相处极佳,故此兄弟们也对他极其尊重。
姚襄神色凝重的望着晋军的大营,严肃的说道:“晋军若是此般治军不严,何以父亲都败在其手?更何以整个河南之地都落入其手?恐怕晋军之中必有高人,前头大营之内必有埋伏,我军若是此般杀进去,必然全军覆没,有去无回!”
姚益一听顿时也惊了一下,抬眼望去,心头又有点踌躇,说道:“听闻晋军主帅司马珂,并未在此地。那晋将邓遐,乃有勇无谋之将,若是并无埋伏,我等就此退兵,岂非被人笑话?况且如何向父亲交代?如此不放一箭即退兵,又如何面对天王的责难?”
姚襄想了想,摇了摇头道:“羯人气数已尽,晋军势不可挡,就算今夜果真袭营成功,也必有百害无一利。试想若果真今夜袭营成功,斩杀晋军无数,则晋人岂会放过我等。他日羯人覆没之时,必是晋人对我等羌人斩尽杀绝之时。故此今夜若真袭营,无论成败,都将对我等羌人大为不利。”
姚益听得姚襄这般一说,顿觉颇有道理,却也摇了摇头苦笑道:“难道就此退回?”
姚襄眼珠子一转,哈哈一笑道:“不若就此擂鼓,喊杀,将随身所带弓箭放完,也算是有个交代。此处离晋军大营还有两百余步,晋军真的疏于防范,听到鼓声出营而来,我等撤逃也得及,也算得与晋军交战了。”
姚益一听,顿时懵了,问道:“可否?”
姚襄正色道:“为了举族之气运,不得不如此!”
姚益当即不再多言,手中战刀一举,高声喊道:“擂鼓!”
他们携带的战鼓,原本是想在袭营的时候,冲入敌营,然后一通擂鼓和喊杀,让晋军不知来了多少人,进一步打击晋军的士气,此刻正好能用的上。
军令如山,众鼓兵虽然不知主将为何要在袭营时擂鼓,也只得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
数十面大鼓齐齐擂动,鼓声冲天而起,在四野里回荡着,在这安静的夜空里,晋军大营虽然还有两百多步,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全军喊杀,不等向前半步!”姚益继续发号施令。
“杀~”
“冲啊!”
“踏破晋营!”
众羌人虽然不知这命令的含义,也只得遵令而行,高声呼喊了起来,羌人的嗓门历来就大,两千人的喊杀声,如同数以万计的兵马冲杀而来一般,气势惊人。
原本宁静的夜空,静的连一点点声音都能听到,此刻却突然鼓角声冲天,喊杀声大起,似乎有上十万的大军在此大战一般,整个天地之间都喧嚣了起来。
对面的晋军中间大营之内,数以千计的背嵬骑,正隐藏在营房之后随时准备冲袭。而在两侧的营房之后,又埋伏着上千的弓弩手,前头以拒马抵挡,以防羌人骑兵冲袭。这些弓弩手都是义兵和辅兵为主,按照王猛的意思,正好让他们训练一下弓弩的实战经验。
很显然,羌人若是全力冲入大营,无论是正中的背嵬骑,还是两旁的弓弩手,都将让羌人有来无回。
邓遐也牵着战马,手提战枪,随时准备下令冲杀而出。他身旁的王猛,则被数十名亲兵亲将簇拥着,也在神色凝重的望着前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邓遐等得也有点着急了,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巨大的战鼓声,随后喊杀声冲天而起。
邓遐神色一震,当即提着战枪,就要上马,却被王猛一把拉住。
“羌人已冲杀而来,先生为何阻挡?”邓遐被王猛拉住衣袖,又不敢用力挣脱,生怕这一用力便把王猛甩飞了出去,急得跳脚。
王猛摇头道:“羌人夜袭,为何如此大的声势?再说其若入营中来,岂非正入我等彀中?且先看派人前往看看是如何状况再冲杀不迟。”
话音未落,一骑斥候飞马奔了进来,急声禀报道:“启禀将军,羌人约两千余骑,在大营两百步之外,不再向前,便击鼓吹角,高声喊杀,还有弓骑在放箭,却未移动半步。”
邓遐一呆,回头望向王猛,问道:“羌人此乃何意?”
王猛摇了摇羽扇,笑道:“羌人之中也有明白人啦,此乃虚张声势,敷衍一番好回去交差,如此看来就放羌人一马。毕竟诸胡之中,羯人最为残暴,匈奴次之,鲜卑人再次之,羌人与氐人虽偶有暴行,但是甚微。我观大将军之意,除羯人不留,其余诸胡皆可视情况而定。”
按照王猛最先的计划,是要狠狠的坑羌人一把,先在大营埋伏,杀一批夜袭的羌人。然后他推算出羌人夜袭之后,必然退往邺城。打算待得羌人出城退往邺城慌乱之际,再让邓遐率背嵬骑埋伏在北门前面五里的方向,待得羌人全部出城之后,再用铁骑迎头痛击。羌人匆忙出城而逃,必以精兵断后掩护大军撤离,在前头的反而是辅兵和老弱病残之兵,在背嵬骑的冲袭之下,非但毫无还手之力,还会形成倒卷珠帘之势。如此一来,两万多羌人恐怕能退回邺城一半都算谢天谢地了。
邓遐心中明白,若是按照王猛的计划,此番必然将羌人打得丢盔弃甲,已是对王猛心悦诚服。
王猛笑道:“羌人既然虚张声势,我等便送他个人情,日后好相见。还请将军下令,我等也吹角擂鼓,大声喊杀和之,就此放羌人去罢。明日一早,将军便可率军入枋头城,为大将军北伐之战拨得头筹。”
但是羌人此般大张旗鼓的虚张声势,其实也算是悬崖勒马,挽救了他们这一族的命运。
邓遐听得王猛这般说,当即允诺,毕竟能不费一刀一枪就能轻取枋头城,比什么都强。
呜呜呜~
咚咚咚~
晋军大营之中,也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和直冲云霄的鼓声。
随后,又是一阵喊杀声大起。
咻咻咻~
一阵箭雨自晋军大营之中射出,射在了大营外百步之内。而对面的羌人,也稀稀落落的朝这边射着箭,与晋军的箭交错在一起。
双方的号角声、战鼓声、喊杀声,还有羌人胯下的战马受惊的嘶鸣声,震动了整片天地。
对面的羌人骑兵阵中,姚益怔怔的听着对面传来的声音,不禁暗暗心惊,他心中明白,晋军果然有埋伏,此番要是冒然冲杀进去,必然损失惨重,甚至全军覆没……他背上已经涌起了一股凉意,只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姚襄满眼的赞叹之色,对姚益说道:“晋人之中,果然高人辈出,不可小觑。羯人是真的日薄西山了,覆没之日也不会太久了。我等羌人,还须另寻他路……”
姚弋仲放心不下,率众站在城楼之上,紧张的朝西面望去,生怕己方袭营不成,反而折了精锐骑兵。
此时,城西方向传来的巨大的声音,惊得姚弋仲魂飞魄散,急声喊道:“夜袭恐怕已被晋军识破,我军必有危险,速速点领兵马,随我出城,前往营救之。”
两千精骑,对于姚弋仲来说,已经是命根子一般宝贵,何况还有两个儿子,更是半点不敢怠慢。
然而,等到姚弋仲点领完兵马,急匆匆的杀出城外时,却见得姚襄和姚益两人已率着两千多骑兵完整无缺的退回了西门。
当姚弋仲听完姚益和姚襄的禀报,得知晋军居然早有准备,也暗自心惊,最后听到姚襄的处理方式,不禁深深的赞叹了一声:“孺子可教也!”
随后,姚弋仲连夜修书一封,派人传往襄国,向石虎求救。他在奏折中禀报,晋军已自水陆两道杀来,声势极其浩大,羌人夜袭晋营,反中了晋军的埋伏,损失惨重,又恐陷入孤城之中,故此先退回邺城自保。
次日五更时分,姚弋仲便率着两万余的羌人将士,陆陆续续的退出了枋头城,前往邺城而去。
邓遐在王猛的授意之下,并未追袭,而是等到日上中天的时候,才率众入城,不费一刀一枪,便兵不血刃的占领了枋头城。
枋头一占领,意味着黄河南北的渡口之间的运输路线已畅通。而枋头也成了晋军在黄河北岸的根据地,渡河北伐起始之地。与此同时,也占据了白沟的入口,晋军的大船可以自白沟直达邺城地界,减少了许多的运输成本。
而枋头之战不费吹灰之力就令赵军退往邺城,也给了那些黄河北岸境内的百姓和豪强们巨大的信心。
那些随军征战的义兵,一开始还有点忐忑,见得晋军一到,敌军便望风而逃,连搞个夜袭都是虚张声势,如此可见这只晋军是何等的威武,不禁纷纷欢呼了起来,愈发坚定可要跟随晋军的决心。
等到司马珂率着大军抵达枋头时,发现邓遐的五千兵马,居然变成了上万的兵马,也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枋头之战的胜利,也即将拉开晋军全面收复河北、剪灭羯赵的序幕。
………………
第377章 满目疮痍
由于羯人之乱,再加上年前年后的那场南渡,整个黄河北岸附近的百姓已经不多了。
黄河北岸的土地,原本都是膏腴之地,现在几乎全部抛荒。由于没有人耕种,四野里已经长满了荒草,一眼望过去,绿油油的一片。
有水的地方,到处是青蛙在呱呱的叫着,大片的虫子在草丛里飞来飞去,还有一些飞鸟和兔子之类的小兽在草丛里出没。
黄河两岸,原本都是繁华之地,也是江北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之一,如今却是四野一片荒凉。
枋头至荡阴地界方圆上百里之地,除了那些坞堡中的百姓加起来还有个四五万人,其余野外散落居住的百姓不过一两万人。当年西晋时期,因此地不但靠近邺城,又靠近黄河,故此极其繁华热闹,光这枋头至荡阴一带便将近三十万人口。在年前年后百姓南渡之前,就已经只有八九万人口了,而现在则人更少,加起来不过六七万人了。
而枋头城内的汉人百姓,不过三四千人。姚弋仲率着羌人兵马一退,整个枋头城内便变得空空落落的,然后又被北伐军塞满了。
司马珂立在枋头城上,望着四野一片葱葱绿绿,却都是杂草连天,稀少看到有被耕作过的土地。四野里也稀少能看到百姓在地里劳作,到处荒凉一片,如同没有人烟的荒漠一般,偶尔有一两个人影,也被草木所遮挡,若非司马珂视力极佳,根本就看不到。
不得不说,近两百多年来,中原之地的汉人百姓实在是太苦了。